桃花开

有些发胀。赶紧脱掉羽绒大衣，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着。

    燕杉忍不住感叹道：“天哪！好恐怖，到处都是人！你看看，现在找工作真的好难好难啊！”然后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道：“你还是赶紧投简历吧！完事要紧啊！”说完，拉着我就到处撒简历。她做事一向比我有主见，有魄力，有手段。绕了一大圈后，手上的简历总算都抛出去了。也有一些招聘人员看了我的简历，现场询问了一些问题的。无非就是之前从事什么职业，对今后的工作有何打算，对薪水有何期待一类的。我想我的回答十分符合他们的意愿。

    大功告成后，我们离开了会场，去了步行街旁的小店喝饮料。

    说起来还得感谢原来那黑心老板。虽然我大学并不是学会计专业毕业的，但是因为之前被硬逼着做了一阵子额外的财会工作后，我对它也算有了一知半解。投递简历时，也为自己增加了点筹码。最后还是因为这点本事，我被市区一家葡萄酒公司录用了，成为该公司的财务会计。我想，既然做会计这一行，没个证件是不行的。这证件就是我的护身符啊。什么时候得抓紧时候去考才是紧要事。

    进入新的工作环境，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我感觉生活似乎有了一点起色。试用期内，我勤勤恳恳，一味埋头苦干，整体表现还算良好，也获得了同事们的一致认同。一个月后，我被正式录用了，与老板签订了一份协议书，合同期满是一年。工资虽然不高，也就是一千五左右，不过工作量相对之前公司好了一些。平时也很少加班。

    毕业这几年来，与找工作同时进行的，其实一直有我的人生大事。我这人向来木讷，不懂得交际，一见异性，连话都说不清楚，更不知从何说起。中学时，也曾痴痴暗恋过班上的某个男生，不过终究都是一场梦，做得再精彩，终归也是虚无。大学后，虽也曾谈过一场平静的恋爱，最后却是无疾而终。

    在爱情这件事情上，我总是郁郁不得志的。也许，我本就是一个爱情绝缘体，实在难以完满。在家时，母亲总是苦口婆心地劝导我，让我多多注意单位里的男同事，或者让同学同事帮忙多留意留意，参选个合适的对象赶紧嫁掉。我总是不置可否，一笑而过。心想，一切随缘吧。

    一晃，我就毕业三年了。27岁，也到了一个女子的婚嫁瓶颈阶段了。在此前，是我挑别人。此后，就是别人挑我了。这是母亲惯有的说法。毕竟，我所呆的地方不过是一个小城市，而且还是小城里的一个郊区农村。原先，我觉得一个人挺好的，自由自在，没人管辖。可是，慢慢的，我发现一个人会“招人嫌”慢慢地会熬成怨妇。于是，我也想早早嫁人，嫁个好男人。可为什么就这么难呢。看着身边一起毕业的人一个个都找到了如意郎君，我的心比谁都急呢。奈何上天就是不肯眷顾我，我只能仰天长叹，大喊一声“老天太不公平”罢了。每每昔日同学抛来红色炸弹时，简直可以把我炸个粉身碎骨。我开始特别讨厌婚礼的场合。那热闹能让我彻底心寒，提醒自己的悲哀。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总怕旁人问那点破事，真真不是个事儿。

    人的天性是喜新厌旧的。在一个环境呆久了，人总是容易产生厌倦情绪的。况且，是人的地方，总会有那么一点矛盾纠纷，或者暗藏的汹涌。尤其是办公室这个地方，最是个明争暗斗的无硝烟战场。也不得不感慨，人与人之间不能走得太近，只有一定的距离才会产生美。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女职员杨红和于潇潇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内地里却是经常互相攻击，揭对方的短。我生性内敛，从不参与评论别人的事情，只是一味地沉默着。因为，我始终相信人多的场合沉默是金，言多必失。和她们在一起，事情常常是这样的：一个前脚刚跟我说灌输对方的坏话，另外一个后脚就来拆前者的台。久而久之，我成了他们的垃圾站，一不顺心，就往我这吐。

    我想，我活得实在有够郁郁窝囊的。我从一个苦海跳进另一个苦海，不得超脱。也许，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毕竟，人生不如意之事实在很多，很多事情不是人的主观意志轻易可以改变的。一个人无法改变环境的时候，只能试着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可是，我内心还有一点倔强，还有一点固执的想法不曾被岁月消磨殆尽。尽管，我已经开始相信冥冥之中似乎有命运之手在安排着操纵着人世的一切，而人只能被动接受。年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绝望。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在我几乎要忘记了素梅这个人的时候，事情突然又有了新的变化。就在这年冬天，寒风呼啸的一个早晨，已经消失了两年多的素梅突然回来了。据说还是以一种特别不光彩的方式回来的，她被她的男人给抛弃了。这个消息与之前的私奔相比，更让人震惊，全村沸腾。一个女子，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这一生无疑是彻底完蛋了，谁还敢要她。连背后的那个男人都不要她了，她还有谁可以依靠。我想，她应该是实在没有活路了，要不，她怎么也不会再回来这个地方的。在这个地方，等待她的只有无情的风霜刀剑。

    听说那天，天微微亮的时候，有人看到一个女子披头散发，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就站在苏家的大门外，神情异常哀戚。女子身上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嘴唇冻得发紫，两臂却是紧紧地拥着孩子，脑袋紧贴着婴儿柔弱的身躯。那婴儿倒是包得厚厚实实的，只露出一张小小的粉嫩的脸蛋，似是沉沉地睡着。走过的路人觉得很是奇怪，这女子究竟是谁，他家的亲戚吗？站在苏家门外是为何事。

    天亮后，当沉重的绿漆大铁门打开后，所有的真相了然于世。这个沉寂了两年的故事终于有了后续。这个落魄的女子就是两年前那个与人私奔的勇敢女子，那个为了爱情毅然抛弃二十多年亲情的女子。文君与相如私奔，至少结果还是好的，可她呢，轰轰烈烈的爱情终是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命运无情地嘲弄了她的壮举。

    当她母亲心疼地将女儿搂进院门的时候，院落里，愤怒的老父亲早已抡起一把菜刀，恨恨地准备立时砍了她。母亲踉跄地跑过去死死拽住他，两老互相推搡着，她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痛心疾首道：“她可是你的亲闺女啊！你怎么忍心拿刀”

    老父亲指着她咆哮如雷：“你竟然还有脸回家？你这个伤风败俗的孽畜！我们老苏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败类。”一口气仿佛提不上来似的“还有，这是，这是谁家的野种？”浑浊的两眼似有两簇火焰一闪一闪，熊熊燃烧着。

    女儿并不作答，没听到父亲的话似的，木木站着，仿佛这一切的混乱根本与她无关。

    “你给我滚！滚！”父亲看她这样，愈发生气：“如今你回来干什么？！这个家不再有你了，两年前我就当已经死了女儿了！”

    她的父亲较之两年前苍老了不少，腰身已不再挺拔，两鬓也早已斑白。因为女儿的出走，他默默承受了村里多少的流言蜚语，大半辈子的清誉也毁于一旦。如今，女儿回来给他带回了什么，只有更大的屈辱而已。

    她就那么站着，不言不语，目光至始至终如死灰般漠然。只一味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仿佛那是她用生命维护的至宝。

    早起的邻居们听到那扇紧闭的绿漆门内传出的惨烈的谩骂声和哭泣声，一时都安静了下来。人们窃窃私语着，忘记了该做的事情。好奇的人还特意跑到那扇大门前，耳朵紧贴着门板听里面传来的动静。邻居家爱哭闹的小孩子也吓得立即停止了哭泣，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以为要出什么大乱子了。

    那一天，这个消息就像瘟疫一般传遍全村。素梅回来的事情再次成功地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的甜点。有人绘声绘色的描绘着那家子早晨兵刃相见火药味十足的情景，说多惊心动魄就有多惊心动魄。有人说素梅因为生了女儿，被对方嫌弃，在外乡过不下去，只好回来了。

    苏素梅终是回来了。可是除了那天听到的骇人消息，整个冬天我都没见过她。她留给我的印象始终是多年前那个飘逸俊俏的女子，站在桃树下嫣然巧笑，满树之花黯然失色。

    闲时，母亲也会说到这个女子，口气一味的鄙薄和不屑。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村长大的妇女，她根本不能理解一个女子为了爱情所可以做出的伟大牺牲。那份决绝和勇气断不是一般女子可以轻易做得到的。然而，最后还得到这样的结果。这结果自然而然被认为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和报应。

    我为这个女子感到十分的悲哀和惋惜。那个她曾经无比爱恋的男子究竟是怎样狠了一颗心抛弃了她们母女。难道就如人们所说的，因为她生了女儿？这个理由真的很可笑，很荒唐，也很可悲。

    我总觉得背后应该还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当她绝了自己的后路，又被所爱男子斩断前路时，在夹缝之中，她或许曾想到了一死了之吧？只是，这个弱小的生命让她终于卑微地存活了下来。

    活下来，是要比死难受千倍万倍的吧。一个做了母亲的女子，终究是伟大的。

    一段时间里，我沉浸在素梅的悲惨经历中，整天郁郁寡欢。忽然就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故事的开始和结局根本不由人自己去做主。曾经那么浓烈的爱也经不起时光的考验，不过两年多，两年多而已。再者，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我的人生一点起色也没有，一层不变的生活让人感到无比黯淡，憋屈。

    还好，冬天总算过去了。春天又来临了。象征着希望的春天终于又来了。人间万象更新。以后每次去上班，我总喜欢从她家门口绕过，潜意识里希望再次看到她，看到她好好活着，看到她那曾经明媚如花的笑。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妄想。经历过那样惨痛的劫难，有谁能够笑得出来呢。

    一天又一天，那扇大门始终紧闭着。里面从来都是寂寂无声的。直到有一天，我从那扇半掩的门里看到了她。默默驻足中，看到她坐在桃树下，一身的白裙，脸色惨白惨白的。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她看起来像是病了。病得不轻。树上的桃花开得正好，朵朵簇拥着挂满枝桠，真是玉蕊琼枝，年年如是。此刻，桃花只会映出人面的惨淡而已。我实在不忍猝睹，骑着电动车呼啸而去。那样一个女子，实在可惜了。真真红颜薄命。

    母亲对我自由恋爱的期冀绝望后，开始给我安排一场又一场的相亲，想藉此把我推销出去。没办法，谁叫她的这个女儿实在太不争气了！到了这把年纪还闲置在家。尽管我心里十分推拒，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安排。不时有媒婆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某某家的公子人挺不错，工作也好，要不要看看。为了不让母亲失望，我就像例行公事似的，痛苦地奔赴这一场场的约会。然而，结果总不大如人意的。我未能找到我的如意人儿，也不想委屈了自己，我总还抱着一丝希望的。

    有天中午，饭桌上，聊着聊着，母亲又说到了素梅。说她疯了，前阵子竟然衣衫不整裸着身体跑出家门，家人急急追赶着，终于把她绑了回去。她又哭又闹，神经病似的。她母亲哭得眼睛都肿了。

    “哐当”一声，我的调羹掉落地板，震惊得无以复加。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我喃喃道。

    “哎，家人解释说是因为被男人抛弃，想不通，所以才疯了的。”一会儿，母亲又神秘地说道：“可还有的人说，这是他老苏家的精神遗传病，每年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家族中的个别人就会犯病发癫。俗称‘三月桃花癫’。真是可怕的遗传病啊。我估计先前那男人就是看她这样才不要她的。谁受得了啊！”

    “哇塞！这是什么病啊，这么可怕！”妹妹惊呼道。

    我哑然。

    外面春光灿烂，桃花开了。一片烂漫之姿。

    盛世如花，却原来也这般讽刺。

    2011。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