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恨的人其实最你

三是怕他的瘦，瘦得枯干了一般，摸一下谁晚上保证做恶梦。如果他身强力壮的话，把我们惹毛了，我们还可以收拾他一顿，比如说煮饭的哑巴，被我们打了一顿之后，对我们态度就好得很了。要命的是他这般魔鬼身材，恐怕一拳就要打散架，谁敢碰他！因此，凡是领教过他的学生，没有不咬牙切齿，不寒而栗。

    高三的时候，我们异常嚣张。学校里要指望我们班升学，好给学校挣面子。我们年少气盛，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下了晚自习之后，和着通校生一起出去逛街，看录相，半夜翻围墙进学校睡觉。看录相有瘾，有好几个晚上，我们都是看够了之后才回来的。

    学校的围墙本来就高，不知是为了防什么，又在上面加了几层砖，就像监狱似的。尽管围墙很高，但也难不到我们。并不是我们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而是靠牛肉巷的围墙边有一棵老水冬瓜树，我们靠的就是这棵树进来的。

    有一段时间，我们很迷足球，恰逢中国争夺世界杯出线权，一场决定命运的比赛是中国对香港。晚上，我们几个球迷混出去看实况转播，结果中国输了，死在世界杯大门的门坎下。我们在气愤中扫兴回走，鬼影似的来到了牛肉巷。翻墙时，我先翻，君如接着。“咚”的一声，我的脚刚刚落地，一只干枯的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臂，吓我一大跳。随后就是一句小声地喝叱：“不许出声！”我被揪到了墙边站着。全军覆灭。杨用电筒光扫我们的脸，记下名字。深寒的声音从他的灵魂中传了出来：“你们这些农民娃娃，简直忘记了来这儿做啥子了。都高三了，还这样不知事。哎，只有回去接你们父母的班了”

    翻围墙是很严重的违纪，一旦被学校知道了，很有可能要记大过，甚至开除。完了，肯定完了！明天就只有卷铺盖回家了！我们都害怕起来，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就这样完了

    可是到了第二天，好像没有事。第三天，也没事好像我们翻围墙的事没有发生似的。但我们一见到他，总是战战兢兢，仿佛他的手上握着生杀大权，随时可以取我们的小命。

    毕竟是高三了，得好好读书才行。一段时间，心回到了学习上，两耳不闻窗外事，再也无心出去。不违反纪律，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门。杨仿佛消失了。

    我们快毕业的时候，一个阴雨的日子里，突然传说杨死了，全校好多学生都为之精神一振。89级的一个男生甚至买来了鞭炮，被几个小女生臭骂了一顿，没放成。我们听到之后，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他手上的把柄，从此死无对证。

    预选之后，我考到了全校第二名，第一名是我的老乡容儿。君如他们几个也都预选上了。那年月，高考兴预选，我们应届理科毕业生一百多名，选上22个。成绩是如此之好，我们有了张狂的资本。我们知道，这个学校，除了怕杨外，校长见到我们都虚三分。并不是我们操老大，是因为学校要靠我们创牌子，因此格外迁就，不究小节。最后一月，我们更加为所欲为，班上的男生中，有五个剃成了光头，像犯人似的，行走在学校里，格外刺眼。教我们英语的是副校长谢老师，找到我们，说有什么不满就说出来，把头剃了是什么意思。我们说，没什么意思，想。

    高考之后，我们果然都剃了光头。除了容儿考上南充师院好点外，其他几个走的都是师专。我只上了中专线，但我哪看得起中专，记不得在志愿中填报没有。最后是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最器重我的语文老师蒋先生劝我补习，说了一句：“你终于明白了，什么是骄兵必败。”

    但我们最终都上了大学，一年以后。

    几年之后，我也成了一名教师。十几年之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教师被称作灵魂的工程师。一个教师，无论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都在塑造人的灵魂。但要做一个自觉的灵魂工程师，也许只有在有了某种经历或触动之后。这样，你眼里的每一个学生，无论他是多么地伤你的心，都是一个鲜活而完美的生命。你忍心看着如此美丽的生命沦落吗？如果是你的孩子呢？教会孩子们如何做人，实际上，比教会他们解一道题要有意义得多。而要教会学生做人，除了职业的要求之外，还要良心、宽容、忍耐、平等、尊重、方法、艺术等等。现在的学生，比起我们读书之时，要聪明得多，也难管得多，他们也有抽烟、喝酒、翻墙、上网、谈恋爱、不尊重老师等等，而我们通常是“管不到啊，没办法！”“说又不听，骂不得打不得的，有啥法？”“社会上什么人都需要，赖毕业了事！”一摆手，一耷肩，无可奈何，束手无策。社会在前进，价值多元化，教书越来越只是谋生的手段。我们唯一的成就感，就是学生考得好升学多。而这一切，都与名与利挂在一起。至于灵魂的塑造——呵哈！教书啊教书！

    我上高中的学校，现在早已经现代化了。只有一段土墙和那棵老态龙钟的银杏树，还依稀可见当年的情景。教过我的老师，也多已经退休，谁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默默无闻的杨。说也奇怪，教过我的老师那么多，我都已渐渐模糊；当年的校长是谁，不记得了。唯独这个没有教过我一天的杨，随着岁月流逝，不但没有淡去，反而清晰无比。

    2006-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