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说什么?”谢芳菲心如死灰,没有表情。
吕僧珍看着她,神情坚毅,双目沉静,说:“活下来的人是用无数的尸骨换回来的。能够万幸的活下来,就要好好的活。”谢芳菲抬头看着他,满脸的泪水。半天才说:“我想见见容情。”吕僧珍轻声说:“你昏迷多日。我已经派人将他的遗体运回武当。”叹一口气说:“相见不如不见,徒惹伤痛。他,他也不希望你伤了身体。他走的很好,你放心。”谢芳菲将头转到另一边,吕僧珍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沉默了一会,说:“夫人派人来接你去雍州静养。”谢芳菲恍若未闻,憋着气,握紧手,不见就能不痛?更痛,痛彻心扉。她愧对容情,一直,从开始到结束。她没有脸见他。可是容情,容情一定希望自己见他最后一面。她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这一点点都来不及。
谢芳菲一路病着前往雍州。路上几个大夫轮流照看,依然低烧不退,昏迷不醒,噩梦连连,整天出无意识的呓语,神情狰狞。睡梦里到处是残缺的片段,血腥的,恐怖的,惊心的,无边的火光,无边的冷和黑,没有一丝的光和热。一连病了好几个月。从寒飕飕的冬天病到湿淋淋的春天。大夫在一边大松一口气,说:“能挨到了现在,性命已经无忧。”她似乎在赌气。既然死不成,病总可以吧。将心底的自我厌恨连着绵延时日的病痛一起泄出来。
病了多久,就冷了多久。也不是全无意识,房间里总有许多人来来回回的走动,一拨又一拨,低着声音在耳边叽叽喳喳,心更烦,想喝止却说不出话,有什么卡住声音似的。空气里到处都是药味,塞的鼻子呼吸难受。病好的更慢。忽然有一天,谢芳菲闻到空气中柔软的香甜味,身上感觉到和煦的轻风,有光有热,有生命的气息。沉重酸涩的眼皮终于睁开来。
丁令光正命丫鬟将南面的窗户打开通风。一春的热闹霎时间全部涌进这个寒冷阴暗的房间。一手抱着婴孩,一手将刚从院子里摘来的杏花插在瓶子里。转过身,眼睛一亮,惊喜的说:“芳菲,你终于醒了。真是吓死我们了。”谢芳菲似乎没有知觉,茫然无措,呆呆的看着她。丁令光愣了一下,心里叹气。随即微笑坐在她身边,将手中的孩子递到她眼前,笑说:“芳菲,你看他多可爱。”谢芳菲仍然没有说话。
丁令光直直看着她,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说:“芳菲,你还有小文,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小文,小文天天吵着要你。这么小的孩子,瘦了一圈,看着都心疼。”命人将小文带进来。小文见到清醒过来的谢芳菲,兴奋的手舞足蹈,连滚带爬的跑到她身边,连身叫着“姐姐,姐姐”一刻不停的黏着她。谢芳菲转头看着眼圈深陷下去的小文,眼睛慢慢的湿润。伸手抱住他,抚摩着他的脸。半天,抬眼看着丁令光,指着她怀中的婴孩问:“真的很可爱,像你多一点。他叫什么名字?”丁令光笑说:“叫萧统,好不好听?”谢芳菲微微点头。
微雨燕双飞,春意阑珊。谢芳菲的病渐渐的有了起色。丁令光照例过来叮嘱她好好养病,莫要胡思乱想之类。再养,再养,她也是遍体鳞伤,身体上的,心口里的。结不了疤,也好不了。永远腐烂,没有止境。谢芳菲漠然的坐在窗前,看着霏霏的细雨,心思早已飘远,不知停留在哪个角落里。屋檐下偶尔滴下一两滴雨水,寂静的时间里,听在耳内,分外清晰。
谢芳菲站起来,拿起一把伞,推门走了出去。沿着雍州的外城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过去。春雨微寒,打在身上,久了变成一个一个的雨迹子,散在肩上,脚下,褪不了。谢芳菲站在远处看着烟雨霏霏,竹林深深的心扉居,她没有勇气走近。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眨眼成了梦幻。这么些年竟然一点意义都没有。如梦似幻,转眼成空。兜来转去,生关死劫谁都没有挨过。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人和鬼都差不多。昏惨惨的天地一片迷蒙,旧事凄凉不可听。
看着旧景,想着旧人,所有的人,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勉强苟延残喘。白茫茫的天地何处是尽头?从头到尾,谢脁被逼死,左云被害死,王如韫,只怕离死也不远。刘彦奇被杀,明月心万箭穿心。好的,不好的都死了。容情,容情因她而死,秋开雨疯了——不论是不是真疯,已经不重要。她,她也没有必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呼吸日益艰难。从脚下涌上来的淤泥快要没到头顶。白茫茫的大地,这样的残忍和血腥,留给适合的人去主宰。她已经被淘汰。沉睡在仁厚黑暗的地母的怀里,到底可以安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丁令光看着谢芳菲收拾包袱,冷声问:“芳菲,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谢芳菲转头看着她,笑说:“令光,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小文。”丁令光拦住她,大声说:“不行,芳菲,你太胡来了。”谢芳菲按住她的说:“令光,我没有胡来。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我要去找陶大师,他答应过我收小文当他的关门弟子。”丁令光仍然不放手,冷冷的说:“我更不能让你离开。小文跟着你,我还放心一些。现在,你居然要将他送给陶大师,你这是干什么!临终托孤吗?你绝对不能离开雍州。天下动荡不安,到处乱哄哄的,怎么走,走到哪里去!芳菲,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谢芳菲的心事正被她猜中,面不改色的说:“令光,你多想了。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小文跟着陶大师再好不过。我也正想投靠大师。有他照应我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天下动荡了几百年,不独独是现在才乱起来的。天下这么大,总有地方安身立命。乱也没有办法。”好好的活下去,可是生不如死,死了会比较好吧。生无可恋,还活着干什么。
谢芳菲铁了心要离开。丁令光拿出小文做说客,苦口婆心,怎么样都劝不动她。想起陶弘景,暗中派人去了信。他总不能眼睁睁的什么都不管,稍稍放了些心,只得答应谢芳菲离开。派了几个侍卫沿路护送她去建康。再三叮嘱,路上千万别出差错。
丁令光一路送出城来。谢芳菲笑着告别了她,抱着小文坐进马车里。神情柔和,心里面安详平静。一个人一旦做了某样决定,其他的就不重要了。陶弘景曾经答应过她要收小文做入室弟子。小文跟着他总比跟着体无完肤的自己要好的多。她已经不是完整的谢芳菲。
马车慢慢的驶出雍州,谢芳菲转头看着高高的城墙,矗立数百年不倒。忽然想起一句话“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回间沧海桑田,已是百年身。往事最不堪回,魂断神伤,潸然泪下。谢芳菲赶紧掉头看向窗外的景致。花木繁茂,蓊郁峥嵘。奈何与已不合。
一路逶迤而行,人马无声。谢芳菲从帘子外面一眼看见山上矗立的庙宇,飘渺遥远,心里动了一下,那是卧佛寺。神情难得的波动起来。卧佛寺,卧佛寺,一切因它而起。想了一会儿,大声说:“停车!”马车晃悠悠的停住了。谢芳菲抱起小文就要上去。侍卫们为难起来。谢芳菲说:“我只不过上去磕个头,烧柱香,祈求一路平安罢了。”众人也不敢十分为难她,远远的跟在后面。谢芳菲叹气,就当作最后的祭奠,全部的过往,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有始有终,重新回到原地,划上同一个句点。生是一头,死亦是一头,走完一生,,长或短,在这里圈成一个圆。
谢芳菲慢悠悠的一路爬上去,不急不徐,想将沿路的风景刻在脑海里。百花齐放,百鸟齐鸣,正是江南好风景。以后,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山下春意将尽,山上却正好,如火如荼,噼里啪啦燃烧开来,热闹旺盛。人间又是一年春,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小文不让抱,一个人在前面爬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弱一小,走了大半天,才走到寺门口。高高的门槛,有些残破的木门,厚的石墙,清冷的寺院。还是这个样子,宛如旧事重演。她有些失神。
谢芳菲凭着记忆,跨过重重的院落,一路摸到后院,那些桃花不解世间爱恨情仇,依然开的红红白白,层层叠叠,宛若云霞。谢芳菲像立在梦境里,曾经的记忆,午夜梦回时分也曾这样刻骨铭心。不由自主摘下一枝桃花,长叹一口气“人间四月芳菲尽”那些事都已随风而去。谢芳菲也要去了。喃喃低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阵风过,瞬间落红无数。
谢芳菲低头拍了拍身上,肩上的桃花,再抬起头时,忽然怔住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秋开雨无声无息站在她面前,脸容消瘦,神情憔悴。浑身落寞悲伤。以前凌厉无情的眼中含着泪,轻轻低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他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都在。疯了,当然是真的疯了。再疯下去,他保不住不会随着当年李存冷掉落的侧崖跳下去。没想到推来挤去,还是转回到原点。差一点就擦肩而过。差一点就真的万劫不复。
断续声随断续风,隐隐传到谢芳菲耳朵里。谢芳菲由梦到醒,由惊愕到从容,反应过来,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仰其脸,泪光婆娑,心神震荡,不能自已。忽然微笑起来,一声一声的呼叫:“开雨!开雨,开雨!”宛转缠绵,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秋开雨狠命搂住她的时候,谢芳菲失声痛哭。为什么哭,她不知道。那么多人死了,他们总算活了下来,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哭。所有人的死成就的是他和她么?谢芳菲不敢这样想。死的人不会真正死去,活的人却要好好的活下来。谢芳菲抱紧秋开雨,他们什么都没有,连命也保不住,只有彼此。活一日是一日,没有明天。纵然他和她在一起,也保不住天长地久,瞬间生离死别,谁也说不定。这样的乱世里,谁也说不定。形势永远比人强。
谢芳菲和秋开雨带着小文离开了。去了她一直向往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说不定会碰见任之寒。他或许有了许多的小孩。那里也不是乐园,可是新的地方,新的开始。他们还想彼此靠着多活两天。这里太多的死亡,太多的鲜血,压的活着的人喘不过气来。
谢芳菲他们经过建康的时候,城毁人亡,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谢芳菲指着远处的建康宫沉沉的说:“开雨,你看!”秋开雨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明白谢芳菲的意思。城破山河在,再多的言语也显得苍白无力。建康宫,建康宫再一次被毁。谢芳菲除了叹气,没有其他的话。
这样的乱世,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城毁了,人亡了,所幸,他和她还活着。
这样的一段故事,只是一个别样的传说,不存在正史里。一个时代的结束,另一个时代的开始,已经和他们无关,和这个故事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