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凝冰流光潋滟

这些故事只是哄我入睡的借口，却不知，曾经惊心动魄的隐痛早就化做隐藏无形的刀刃，藏匿在云淡风清的背后，肆虐着血肉，无一刻停止。直到母亲去世，父皇才告诉我那些有关母亲不为人知的迷团，包括她神秘的出身，在十四年前与父皇于山林野间的那晚情定终身的月夜邂逅，以及这些年来她得不到解脱的原因。

    凝冰殿的凌波池，曾有过三次大规模的填洼，伴随着这一宫廷记录的，是母亲的三次逃亡。

    其实可以理解母亲的不屑一顾，她是这么一个飞扬跳脱目空一切的女子，燕朝、皇宫、君宠，这些多少人所梦寐以求魂牵梦系的东西，又有哪一个能入得了她的眼？若不是当初与父皇的一见钟情，她定是不肯踏入这消磨人心的俗世的。她是一只习惯了翱翔的桀骜不驯的鹰鸟，无法改头换面装成柔弱顺从的金丝雀，更无法适应沉闷压抑循规蹈矩的深宫生活。换句话说，是无法认同肯定深宫里的阿谀我诈勾心斗角：

    能在这宫里站得住脚的，全凭两件东西：一个是身份地位，一个是君宠隆眷。

    谁位高权重，谁就可以践踏他人于脚底，杀人不过吹口气；谁身份卑贱，谁就只能被弱肉强食，这般欺软怕硬的铁规之下，等待着他们的，是被剥削吞吃的命。

    燕宫里什么东西最贵？不是金黄，不是玛瑙，是权势，是恩宠。

    那什么东西又是最廉价的呢？

    当然是可杀可剐的人命。

    在这富丽堂皇华贵奢丽的幕帘的遮掩下，花鸟虫鱼饮的是人血，吃的是人肉，而亭台楼阁则是无以计数的枯骨堆积而成。

    这样绝望的黑暗，怎么能不逼迫母亲迫不及待地想脱离出逃，寻找原有的肆然奔放的自由？

    (五)

    第一次逃亡的历程，因为尚未出生，所以无缘目睹，只能从父皇断断续续的回忆片段里去想象当日千辛万苦逃回山林的母亲却被她的众多姐妹拒之出境后，挺着肚子无可奈何地出现在皇城时，凄苦无依又涩然难言的心境。

    母亲的第二次逃亡，我已十一岁，孩童的记忆是盛夏时节的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母亲的那次逃亡所造成的后果却让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到铭心刻骨。

    举国欢庆的元宵之夜，伴随着烟花散落在夜空的，是古燕皇宫里的冲天的火焰。

    这场毫无预兆的火焰熊熊滚滚，将这个精巧绝伦的凝冰殿付之一炬，在漫天火星直指苍穹的夜幕下，在宫人们惊慌失措乱成散沙的遮掩下，母亲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兵荒马乱里。

    掘地三尺的地毯式搜索也无法抓到母亲翻飞的一片衣角，在接到御林军无功而返的上奏，父皇的雷霆之怒危及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整个朝廷在父皇接近崩溃的暴怒下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三日之后，御林军举兵出动围剿深山，东胜神州盘丝岭附近十八洞三十六涧在一夜之间全部陷入怒燃的火海里，无数的灵禽猛兽瑶草琼花或死或伤或者成了一滩草木灰，在火焰的洗礼下，真正的成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母亲终于现身。

    只是回来后的母亲像变了个人，不再抗拒，也不再与父皇争执，所有激烈的剧烈的挣扎莫名其妙地沉寂下来，日月经轮不再舞动，凌波红莲也任其生灭，仿佛那场深林里的大火摧毁的是她的半个灵魂，我们带回来的只是最后的残缺。

    母亲莫名的冷淡和顺从让父皇焦躁不安，也让所有人都无计可施。但他们都奇异地保持沉默，那是一种竭力保持平衡的小心翼翼，当你经历过劫后余生，就会和他们一样，对于结局只有庆幸，即使带回来的只有残缺的半个，比起后来的遽然毁灭全然不剩，也是好的。

    我十三岁的那年重阳佳节，母亲突然开口。

    像是终于从一场混沌的梦里清醒过来，母亲的眼睛美得像是雾蔼散去后的清明皎月：

    “南。”

    燕国国姓慕容，而父皇单名一个南字。

    “潋滟”父皇心神一震，不敢置信，几乎是受宠若惊的回应。

    母亲凝视着他，忽地柔柔一笑，十五年来的情缠恩怨好似尽数揉入这一抹的春山如笑里，而父皇此时的目光早已痴凝。

    接下来的，应该是父皇这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每日下朝，他总是迫不及待地赶到凝冰殿，原本就英气逼人的脸庞越发地神采熠熠，到哪总爱牵着母亲的手，依恋着，紧握着，不愿释之。而母亲则是从未有过的柔顺，不带抗拒地任他牵着，带着温柔的笑意，充满感情地回视父皇。

    如果这样和顺安稳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那无疑接近天堂。

    但是命运总不会如人所愿，母亲直从回来后，身体渐渐隐秘地衰弱下去，如同那池怒放的红莲，当红颜燃烧到颠峰后，剩下的就是日不如一日的颓败。

    (六)

    到了次年除夕，母亲已经缠绵病榻，弱足无法沾地了。

    当我握住她无力搭在床沿边的手，试图为她取暖时，她掌心的温度是叫人心惊的冰冷。

    太医院终日笼罩在父皇暴怒的阴影下，惶惶不可终日，成批的药材搬入凝冰殿，可母亲的病情依旧丝毫不见起色，宫里有人传言母亲的病来势不明，病况奇异，或许是诅咒导致，父皇连烧了盘丝岭八百多里深山三天三夜，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现在终究应验在了他最心爱的女人身上。

    母亲的日益衰弱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忧心重重，而她自己，却是奇异的镇静，生死仿佛已被看破，她越发地恬静淡然。

    我小心翼翼捧着药碗凑到她的唇边，换来的，却是她温柔的婉拒：

    “傻孩子，不要白费心思了，生死自有天命定，何苦强求呢？”

    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命，也无所谓强求，只是希望能找回母亲这双抚摩着我的手的温度，这个宫廷那么酷冷，我无法想象若是失去了母亲的温暖，还能不能在这风刀雪剑里生存。

    可是母亲叹息，她的唇角泛着笑，眼角却满是凄怅：

    “落儿，很多时候，你不得不去相信，再强大危猛的力量，也有东西是它永远都无法征服的。”

    比如说时间，比如说生死，比如说自由。

    可是母亲，你原本，是不信天命的。

    上元节的前夕，零落的雪下落的姿势凄恍决绝，渲染得凝冰殿母亲素白的锦榻上印染的血红越发骇人。

    四周一片哭声，无人能分辨其中哪个是真心的哀伤，或是假意的应景，父皇的脸是冰雕般的凝固，他惯有的微笑消失了，神采黯淡了，呆坐在窗沿，眼神空洞，表情一片漠然。

    我不知道原因，是因为母亲的最终离开？还是她临终之前，唇边那抹不知为谁解脱般的笑？亦或者是她最后对着父皇的那句莫名其妙的，得意的，又是凄伤的宣言：

    “我赢了。”

    我看见父皇原本就苍白得将近透明的面孔在刹那间凝滞。

    后面的记忆已经零碎了，是时光的磨损，也或者，是我刻意的遗忘。

    只记得那一夜，曾经那样不可一世的父皇怀里紧紧拥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跪坐在并凝冰殿的大殿中央，断断续续地对着他最心爱的女人，诉说着那些未曾说出口也再来得不到回应的话语，神情从最初的恍惚絮叨，忽疯忽癫，到最后的呆滞麻木，浑身僵硬，整整三天。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再去回想父皇的当时的神情，那样高傲狷狂的父皇，那样睥睨天下操纵生杀大权的父皇，我都不知道，原来他可以笑掌天下权，可以醉卧美人膝，却惟独无法拥有真正的自己，更无法在生老病死面前留住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三日之后，母亲封棺入检，葬礼仓促而又盛大，凝冰殿里的上百个宫女宦官被父皇的一道圣旨赐于殉葬，百人哀号痛哭，而宫里却对父皇的这一举动无一例外地静默、服从，只字不敢提。

    我想，他们从母亲逝世的那日起，就已经冥冥中知道自己的下场了。

    那日封棺下葬的潋滟妃，其皇妃的锦彩寿衣里，躺着的，是一具银毛的狐尸。

    燕国历97年，古燕第二任帝王慕容南抑郁成疾，不治而终，上苍对这位历史上杰出的军政奇才未给予太多的厚爱，时年仅四十五岁。距离潋滟妃逝世仅有三年之隔。

    帝王与妖狐，十五年前的盘丝山岭，他们之间本是猎人与猎物，追逐与被追逐的关系，却在命运的一个阴错阳差下，误动了一见钟情的情丝，在手指上系上命定姻缘的红线。

    狐妖断尾，誓要成人，却泯灭不掉血液里热烈奔放的天性，哪怕是华美辉煌如皇宫，狂热炽烈如君宠，都无法熄灭灵魂里对自由的渴望。

    但已经怀了人种业已断尾的她如何在回到最初？

    灵虚幻境的地界千里，精灵遍地异兽密布，却无法容纳一个俗尘凡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父皇以稚龄之年登基，从政二十余年，文韬武略名震天下，统领过大小二十余次战役，吞并过十一个周边小国。

    他的战绩如此辉煌，却单单无法征服一个女人自由的心。

    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至死都不曾臣服于他，他们之间长达十五年的战争，以母亲的最终胜利为告终，哪怕她所要付出的代价是死亡。

    没有一种爱情能凌驾在自由之上，就算凌驾了，也必然短暂，身为帝王的征服远非圆满，他终究没能做到真正的霸权天下。

    又或者，世间其实没有真正的无所不能。

    连帝王与霸权都无法征服的东西，除了时间，还有自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