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河谷

    野烟

    夏日的河谷，是一副透明的画。天很蓝，云很白，水很绿。阳光跟着水流淌，我跟着风散步。白羽毛的鹭鸶和它们的飞翔是河谷的一部分，我和我的思考是河谷的一部分。面对透明的河谷，我如面对所有的亲人，他们对我百般的纵容和呵护，让我成长得如同一块未经淬火的生铁。若一日，我在外面的世界里受到了打击――我知道我是不堪一击的，我就得重新回到这里来淬火。

    夏日的河谷，最易被季节感动。清澄透澈，波光潋滟，每一颗砂石都在清流中奔跑，在散发它们全部的热情。我心情良好，顺着清澈的流水不停地走，却走到了一堆芳香的野烟旁。是一个健康的妇人在河滩上燃烧一堆枯干的野草。她的身边放着一把锄头和一把砍刀。在这略带苦味儿的野烟芳香里，我想起了一件事，就对妇人说，我可以在这里买上一亩三分地吗？妇人抹抹汗水问，你要地什么？我说，我对有个人说过，我要买一亩三分地，半亩种苞谷，半亩种爱情，还有三分就修一栋木房子，再在屋前栽上一棵大大的梅树。我就在屋前喂鸡，或者看书。妇人叹息一了声，说，我很累。

    雷雨夜

    透明的河谷有时也变脸。这一刻，天地黑沉沉，雨下得密不透风，山成了巨大的黑影，连绵起伏着不知要奔向哪里。河水在黑暗中惊惶失措地边奔跑，边叫唤。我在黑暗里奔跑，却无力叫唤。雷声在河谷上空滚动，闪电在头顶上空张牙舞爪，我知道那里面窜动着一条条带电的龙，正为它们自已的理由怒发冲冠。河谷里那一丛丛我熟悉的灌木，今晚全变脸为青面獠牙，以披头散发的面貌对待我。岩石下、古树旁的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我步步险恶，灾难重重。所有的恐惧全在雷雨夜追赶着我，而黑暗中的河谷仍危机四伏，我无处藏身。

    我只有回家才会有救啊。于是，我大叫一声，抱定破釜沉舟的想法，将胆子放大一百倍顶在头上，气壮山河地往回家的路上冲。母亲说过，黑暗中害怕时，就抓把谷穗在手里，是能避邪的。我弯腰在地上抓了一把什么在手里，将双拳握紧。一路冲杀到家里的火塘边时，满屋子的灯光和火都黯然失色，唯有我大放光芒！

    他们说，妹妹的发辫怎么竖起来了？！母亲费力地掰开我的双手，说，你怎么握着两颗石子跑回家来了？

    噢，是石子吗？那又怎么样？没有谷穗时，就抓两把稻草或者石子得了。在那惊恐万状的雷雨夜，有两颗河谷里的石子，我也能握紧双拳。

    摆渡的妇人

    摆渡的女人健康而安祥，她是河谷里最浪漫的形象。她撑着小船把别人渡过来，渡过去，日子只忙碌在两岸之间，自已却上不了岸。

    有一天，她对我说，你猜我是怎么走路的？

    我说，你划船在河谷里走。

    她神秘地眨眨眼说，我就在河面上走路，我能踏水无痕！

    我看着她满脸的月光，大惊，这是我梦中见过的情景。

    她又说，你知道我表弟是怎么失踪的吗？

    我说，不知道。

    她又神秘地眨眨眼，脸上随即升起了一团雾气，说：那天一大早，他到河谷去收前天晚上安下的野物套子，在一丛红柳中，见他的铁夹套子，将一个美丽的姑娘的一条腿给夹住了。姑娘一见我表弟就泪水淋淋，说，大哥，你怎么把套子下在这里？表弟大惊，忙着陪礼道歉。当他刚把夹住姑娘腿子的铁套子松开，嗖地一声，姑娘变成一只花狐狸跑掉了。不久，表弟就疯了，日日在河谷里寻找那只花狐，后来下落不明。

    我说，这不可能吧？

    妇人就嘲笑我，说你真傻，对这个有相世界，不光用眼睛看，还要用心看；昨日，我还在河中那片小洲上，看到去年淹死的那个女子，站在蓼花丛里笑嘻嘻地梳头哩！妇人脸上的雾气越来越浓了，在那飘渺的雾气里，我真的看到了姑娘变成的花狐，还有站在蓼花丛中梳头的女子。

    摆渡的妇人是这条河谷里的精神的一部分，这一点，河谷两岸的人都承认。

    稻草鱼

    夏日的河谷里风透明，水透明，所有的卵石和树根都透明。野鸭子忙着在岩石下造窝下蛋，斑鸠的叫声深远而响亮，它们一叫，河谷的红柳丛上空就会起云，就会唰唰地下上一阵雨。

    村里的孩子一放学，就像一团团风，从各自的家门口一路呼啸着奔向河谷，后面跟着穿花衣衫的女孩和狗子。那时，太阳光芒万丈地照耀着河谷和他们的光身子，他们一人抱着一捆稻草扑向河滩。他们成一条阵线摆开在河滩的浅水处，对鱼儿进行围剿：先将稻草在浅水处铺开，再在沙中扒一条水流，让小鱼随着流水进入稻草丛中，然后将稻草丛中的水放掉，鱼儿们就留在稻草的包围圈里了。孩子们闪动着水光的身子与鱼儿一起在阳光下跳动，引得穿花衫子的女孩和狗子，跟着在湿沙子上打滚。从稻草丛中拣出的鱼儿，染上了稻草的清香。女孩子们用稻草将鱼穿上一串，像拎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风铃在乡间的小路上扭呀扭。

    有个夏天，我成了邻家小哥哥的影子，日日跟着他去河谷，帮他穿鱼。但不是为了鱼，而是为了看他指挥捉稻草鱼的英武样子。后来，在远离那条透明河谷的地方，我问他为什么没有娶我，他笑着说你不是以造窝下蛋为终生事业的野鸭子；你是斑鸠，你一叫，我的天空就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