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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破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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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衙门的一条规矩,内官穿的宫服在卸任或病故时必须交还针工局处理。

    毕竟奴婢的衣物都是主子赏的,奴婢穿衣服也是为着主子看着喜庆,现在主子连这奴婢的体面都不想给了,这奴婢还有把衣服留在身上的必要吗?

    朱翊钧闭上了眼,男人的五感在这时候最为通达。

    阉人被剥去衣物后的皮肉是甚么样子?

    光滑如缎,那是绝对的,男人没了雄性激素长着长着就容易长变了模样。

    别说一棍打下去,就是一巴掌拍下去、一指头揪下去,都会浮现出一道道的红痕。

    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绑缚,明朝杖人的绑缚是相当有特色的,和清朝绑人的手法还不太一样。

    李氏方才丢出翼善冠时还要命人堵住那阉人的嘴巴,其实大可不必。

    因为那阉人的衣物一旦被剥光,旁边就会冒出一个人拎着一个巨大的麻布兜,将那阉人当头从肩脊套下,直至腰边。

    这样那阉人在麻布兜里怎么喊,外人都听不清。

    毕竟人在濒死的时候哪儿能一点儿声响都不出呢?

    人在甚么时候会有濒死感?

    要么痛极,要么快极。

    痛极和快极时常能相互转换,一具身体就已然能感受到那么多痛乐,要再加上一具,那感受可就更丰富了,简直说不清是甚么滋味。

    好了,麻布兜把人套住了,接下来就是捆住双手手脚,使那阉人左右不得转动,行刑的人才能动,受刑的人不能动,一动就是负隅顽抗,不是甘愿领受天恩了。

    受刑的人躺倒不动了,两手两脚从四面被牵住,露出后臀受杖。

    受刑时一般没有刑凳,凳子和御榻一样,在场地上就限制了人体会痛楚和快乐。

    为着不受这份限制,明朝受杖的人必须头面触地,人被蒙在黑暗里,皮肉却细滑滑地接触粗糙的地面,似隔着一层,又似乎甚么都没隔住。

    耳边只听得外头蒙昧昧的呼喊,这是开始行刑了,行刑的人举杖打一下,就要喝一声,这一声不是替受刑人喊的,是喝给宫里吩咐的主子听的,比后来废帝溥仪在深宫里听得的“响城”声不知道壮观多少倍。

    他朱翊钧坚持说自己听不见那是他可惜,毕竟还是在年节里,行刑的太监顾念自己的同行没搞得太过声势浩大。

    史书里廷杖文官的时候比现下郑重其事多了,每打一下的喝声都有千百人大喊以应,声震甸服,所有人侧目屏息,气象森严,俨如阎罗殿前一般。

    朱翊钧感到自己开始出汗,他在现代从来没在这样庄严的宫殿中干过这种事。

    他嗅到了一股陈腐的气息,既有香气,又有血腥气,好像是从外面渗透进来的,又像是在这宫里突然酝酿出来的。

    不过除非有特殊要求,明朝宫中的杖毙一般都不会弄得鲜血淋漓。

    明朝专门行杖的人是受过训练的,据说受训时会用新扎的两个草人,其中一个在草人里面放上砖块,另一个用纸裹好,两个都用衣服包住。

    打砖头草人时,要做到外人看着很轻,打完散开一看,草人里面的砖头都碎了,才算是过关。

    打用纸包裹的草人时,要做到外人看着很重,但是到规定数目打完了,草人外面裹着的纸还没破,才算是合格。

    因此这就造成了没有生命危险的“用心打”,以及必死无疑的“着实打”这两种打法。

    这两种打法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受刑者受刑完毕之后,两腿将肿如瓮瓶,内里血肉糜烂,外头的皮肤却看起来完好无损,表皮都一丝不破。

    毕竟是主子们的住处,弄得白骨森森总是冲撞了不吉利。

    倘或此刻外头的那阉人能得到及时医治,那也是有办法治好的。

    明朝人为这种廷杖打法还专门发明了一种“手术”,先用刀割开受刑者的外皮,剜尽皮下被棍杖打烂的溃肉,再取活羊一只,割其腿肉填补空牡,使之血肉相连,长成一片,然后才可以行动。

    动这种手术得有个前提,就是受刑者没被真正地治死刑,行刑者给他留了个活路,他才能在受刑完毕后再去治疗。

    而不留活路是甚么打法呢?

    那便是要在打得将死之时大喝一声,接着往受刑者身上猛踩一脚。

    这一脚必得踩结实了,要是一下子没把内里溃烂的五脏六腑踩得彻底停止运作,那受刑者还得再继续受杖。

    所以这一脚必得踩好了,有经验的行杖者一般一脚就能定性命,如此便能缩短那阉人的痛苦。

    人一旦被皇帝下令处死,那当然是死得越快越好,死得越快罪受得越少,要是想再挣扎一番,那这大明还有的是办法给罪受。

    譬如那阉人要被踩一脚之后还没死透呢?

    那罪就受得更深重了。

    行杖者判定杖毙之后,会让两个人将那阉人直接用布袱一裹,拖曳到西直门外的净乐堂去。

    那里是专门焚化获罪或无亲属内官和宫女的地方,堂内建东西二塔,塔中有眢井,井中贮存骨灰。

    当年客氏被笞死之后,就是在那里焚的尸。

    倘或是在现代,不管怎么说还有个骨灰盒,可净乐堂中的眢井呢,那骨灰一扔下去,就和大明两百多年来无数在宫中死亡的无名宫人混在一起了。

    ……

    朱翊钧睁开眼睛,他猛地一挺腰——几乎与此同时,殿外传来长啸一般的一声叫喊——把李氏似是猫儿瞌睡时被吵醒的呜咽盖了过去,

    “行刑已毕!”

    朱翊钧满头大汗,他鼻酸得厉害,脑子却昏昏涨涨,憋得他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了。

    李氏见状却咯咯直笑,她从手边够起那顶早就再次掉落在地的翼善冠,冲着朱翊钧笑道,

    “听说依照明宫惯例,宫人承宠,必有赏赉。”

    她将翼善冠往全身上下唯独网巾还系于发髻的朱翊钧顶上一套,嘶着声哈哈大笑道,

    “那我现下就将此物赏赐于你罢,还不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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