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韭丹快步走在回廊间,一贯直挺的鹅颈背脊,突显出那对玲珑浮凸的饱满双峰,毋须揽镜,她也知自己神采奕奕。
女郎腰上是件滚银边的茜色锦缎诃子,下身的胭脂叠纱裙深浓沉艳,外披的大红长褙子便缀了两道黑底彩绣宽襟,远看仍是一身火红,只腰间银带和裙底乍现倏隐的白绸短靴,是鹿韭丹自己钟爱的单品。
她是为显出一派掌门威仪才搭的褙子,以鹿韭丹的审美眼光,当知衣柜里任一件薄纱大袖都更美丽飘逸,要不她私心偏好的束袖短褐搭配裤靴,也颇能以飒烈衬阴柔,尽显女子身段之美——这还是从主人身上学的,尽管主人自身似无所觉,对漂亮衣裳、梳妆髻发的兴致远比不上她们这些底下人。
但迎仙观眼下需要的不是这些。虽然她们已失去最柔媚迷人的那朵娇花,并非不缺艳色。
降界结束后的这三个多月,可谓是自鹿韭丹接掌玉霄派以来,最难熬的一段。
鹿韭丹同冷月四刀的往来还只在台面上,事后大清河派遣人探过口风,毕竟没证据显示玉霄派涉入四人的离奇失踪,只能不了了之。
但奇宫无论实力地位,都不是大清河派、冷月四刀可比。
虽然西山使节团迅速与龙庭山达成默契,不动声色地以替身瓜代质子,免去驿馆内刀剑相向的窘迫危机,但指剑奇宫对燕无楼的失踪断不可能不加闻问,即使庄园一把火烧成了白地,什么也没留下,暂时还没有人把两案联想在一块儿,然而燕无楼与媚世过从甚密,却非无迹可寻。
万一那厮并未全听媚世摆布,在夏阳渊留下若干蛛丝马迹,奇宫迟早要找上门来,讨个说法。
届时就算跑得了,“玉霄派迎仙观”的招牌再用不得,主人与胡姑娘多年的经营化作泡影,谁担待得起?便为媚世,她也不能放任事态糜溃如斯。
鹿韭丹已练习到能面不改色提起她,不让人瞧出心旌摇动,直欲滴血,但媚世的面孔掠过心版的瞬间,仍教她久难平复,不得不驻足抚胸手扶檐柱,慢慢调匀呼吸。
“这时候,数数儿是最好的。”
胡媚世总是似笑非笑,说什么都是云淡风轻浑不着意,从她俩还混迹街头、饿三餐饱一顿时便如此。难怪是她继承了胡姑娘的名字身份,没有人能比媚世扮得更空灵出尘,宛若原主。
“数数儿最简单。先从简单的做起。”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你什么时候能再拍拍我的肩,说够了韭丹,数到这儿就好?
“……掌门人好。”
清脆的少女喉音将女郎唤回现实。鹿韭丹从容抬头,见是两名慈幼院的丫头,却从悬壶局的方向来。这些在院内长大的女孩,平日跟着弟子们帮忙打杂、照顾年幼的弟妹等,还没有正式登堂传功、领受花名,简单说就是尚未决定将来要分配到哪里的储苗,也不忙着盘问,颔首微笑:“好,都挺精神。怎地不见其他人,只剩你们两只小猫?”
她在迎仙观向是少女们倾慕的偶像,有人敬佩掌门人武艺高强,深受邻里乡人敬重,定下了追随仿效的志向,也有纯是欣羡、爱慕掌门人美貌的。
少女们得她回打招呼,难抑雀跃,听掌门人语出诙谐毫无架子,幸福得快要昏死过去,叽叽喳喳争着说:“今儿苏师叔升堂问诊,都喊去帮忙啦。玉骨姐姐让我们别待太久,还得回院里帮忙做饭。”
鹿韭丹噗哧一声,赶紧抿住笑,见两小瞠目结舌,一本正经道:“那还是听玉骨姐姐的,吃饭最大。”冲她俩眨眨眼睛,这才迈步前行。身后爆出少女们的惊呼窃笑又急急抑住,麻雀似的欢快低语渐行渐远,终不可闻。
鹿韭丹明白小女孩的花花心思,媚世总嫌她不够庄重,也纵容她偶一为之,当年她们瞧主人和胡姑娘就是这模样。
但苏芳好——丫头们口中的“苏师叔”——也摆谱过了头,鹿韭丹几能想像她好不容易摆脱慈幼局,取代媚世坐于堂上,欣受求医百姓簇拥呼告的那份得意,莫名地厌恶起来。
苏芳好原也是胡姑娘栽培的替身之一,但武功医术、见识手腕与媚世差太远,胡姑娘岂能容忍如此平庸无能的“半身”?而媚世和被栽培来扮主人的自己不同,一直都是最出类拔萃、形神兼备的“胡媚世”,就连与她竞争的对手也无话可说。
鹿韭丹总想着她俩终要被拆散,主人会拔擢一名更合适的“鹿韭丹”与媚世搭档,用以行走江湖,不料主人却选了她。为此鹿韭丹愿为主人死,就和媚世一样。
被淘汰的苏芳好去了慈幼院,其搭档白芳瑶则留在风花晚楼,如今也是独当一面的“白姨”了,甚受胡姑娘倚重,非是苏芳好这般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比。鹿韭丹一直以为白芳瑶最终会成为“鹿韭丹”。
降界开启之夜,玉霄派的九渊使正是在苏芳好的眼皮底下被人弄走,无论驿馆中的鹿韭丹,抑或庄园里的胡媚世,都无法监控百里外的迎仙观,这是谁的失职一目了然,根本无从抵赖。
虽说以羽羊神之能,不该寄望苏芳好能阻止阴谋家,事实上当她察觉有异,也立即飞报主人和胡姑娘,才能及时追索。但苏芳好这般迫不及待取媚世而代之,径以玉霄派的二把手自居,其人其行也够令鹿韭丹恶心了。
(你没觉得自己有责任么?对于那些个回不来的人——)心情沉重的鹿韭丹停下脚步,缓过气来,伸手推开知客房的门扉。
房内端坐的少女迅速起身行礼,没有表情的绝美脸蛋瞧不出心思。少女身高不逊男子,俐落的梅色旅装将窈窕修长的身形衬托得更出挑,肩宽腰窄,浑圆结实的笔直长腿尤其引人目光。
鹿韭丹挤出微笑摆了摆手,拉开板桌对面的长凳坐下。这比对柳玉骨说“你坐罢”或“不必多礼”有效得多。
果然姿容出众的艳丽少女依着平日的习惯掀杯斟茶,双手捧过,也跟着坐了下来,静待掌门人的训示。
鹿韭丹转着粗陶杯子并未就口,其实是还没想好要同她说些什么;胡乱应付几句,嘱咐她远行早归云云,心里又过不去,气氛遂陷入窒人的死寂中。
柳玉骨是她收的头一批弟子,两人相差十岁,连称姑姨都勉强,长姐幼妹或许更贴切些。胡姑娘从没打算培养柳家姐妹做半身,实际上也不合适——除开身长不说,柳玉骨的容貌根本做不了任何人的影子;资赋平平,也非扬名武林的料,更别提那把又臭又硬的拗脾气。
这头倔驴便拉进风花晚楼也做不了花魁,只会得罪客人,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对于要把心爱的大弟子送入降界,鹿韭丹曾试图说服主人收回成命,说得主人都有些动摇,最后是胡姑娘拿定主意,至此再无转圜。“她最有机会熬过去,”当时媚世劝住她,不让找胡姑娘求情。“你要相信玉骨。”
鹿韭丹迄今仍是处子,或因她是主人的半身,在这方面受到额外的礼遇,但她知媚世早已不是。关于女子胴体的种种销魂妙处,是媚世手把手的教会了她,尽管如此,鹿韭丹从不敢问她经历过什么,也学着不去忌妒那些得以享用她身子的可恨男子。媚世未向胡姑娘再三求情,定有她的理由。
芳华正茂的玉霄派掌门从回忆的漩流中浮起,放落陶杯,缓缓开口。
“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说我能完全了解你的悲痛。玉蒸是好孩子,你带她回故乡去,落叶归根,下辈子莫再漂泊无依,流转于江湖之上。”柳玉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养颐家庄园毁于大火的那晚,玉霄派一共折损了三个人,除被羽羊神指为降界目标之一的“紫华痴客”胡媚世,还有担任九渊使者的玉茗、柳玉蒸等两名弟子。事后遍寻火场都没找着三人尸体,也许是烧得不成人形,不知散碎于何处。
幸存的柳玉骨等被主人救回,苏醒后全员伏地,自请死罪,说是在降界中杀伤二师傅,彼时双方隐蔽身份,激战间无暇言语,待发现铸下大错,二师傅已身受重伤,回天乏术。
玉茗是在主屋的混战中为燕无楼所杀,柳玉蒸则到众人在瀑泉小亭外失去意识前,都还跟着小队一起行动,但主人与胡姑娘平明时搜索战场,却始终没找着柳玉蒸,只能认为少女不幸罹难。
以当夜战况惨烈,连被誉为“风云峡麒麟儿”、一路在降界过关斩将的应风色也力战身亡,玉茗和玉蒸的武功算是同侪中的后段,香消玉殒固然不幸,但其实并不令人意外。
鹿韭丹闻报不敢大意,所幸这仍在胡姑娘事先考虑过的各种情况之内,好生安抚后,与苏芳好分工合作,将众姝分隔开来,一个一个单独问话,判断柳玉骨之言大致属实,才回禀胡姑娘,静待主人的裁示。
数日后,少女们被带到观里的密室——她们从不知自小生长的环境里,竟有这么个地方。等待她们的,是一名头戴羽羊盔、身段玲珑曼妙的红衣女子,即使是最眼拙的人,也看得出此人的身形衣品,与掌门人宛若一模印就,鹿韭丹与苏芳好在此人之前,只能恭谨垂首,驯似绵羊。
主人。这两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无须赘言阐释。
“一直以来辛苦你们了,起来罢。”羽羊盔中透出的声音,与恶梦开场般的兑换之间所闻并无二致,语气却无半点相近之处,明显非是自称“羽羊神”的降界之主。
“我受恶徒胁迫,不得不派你们进入降界,经历煎熬折磨,这是我的无能。”
苏芳好微转向前,翘着兰指抱拳躬身,话头接得分毫不差:“我等之命,俱是主人所赐,就算肝脑涂地,不过就是还了主人而已。子女报天地父母的恩情,岂非理所当然?”
你就算肝脑涂地,对主人也毫无益处——鹿韭丹忍住冷笑的冲动,跟着转身抱拳,做足样子给少女们看。
她们对刻薄碎嘴的“苏师叔”未必有好感,但苏芳好与鹿韭丹起码这时是一边的,两人肩负着感染、浸透,最终说服弟子们,甘心为主人和胡姑娘效命的任务。万一不幸失败,就得把这些长歪的劣苗处理掉,以免遗患。
玉霄派迎仙观的设置,最初是稳定而有远见的一着棋。
只要花上十年的工夫,从乡里和江湖双管齐下,就能凭空创造出绝妙的掩护:这个门派的源流清清楚楚,绝非虚构,却不会有突然上门要分一杯羹的不肖旁枝,无有宗门之累,遑论权争;无论怎么追索,都找不到它与风花晚楼有任何的关系,身家干干净净;而有了充足的银钱支援,成东海一方名门大派,也就是迟早而已。
为此,尽管鹿韭丹和胡媚世没少灌输弟子异于世俗的贞操观念,却无法从小洗脑,让她们为主人不惜一命,誓死效忠。这是为了让迎仙观看上去更像个正常的武林门派,而不是风花晚楼的掩护或分支。
羽羊神的横空出世打乱了安排,胡姑娘虽未明言,但鹿韭丹和胡媚世都猜测那厮是循玉霄派找上门的,送入降界的人选不能和风花晚楼扯上关系,以免暴露主人根柢。思来想去,也只能牺牲这批弟子,造成眼前进退维谷的窘境。
鹿韭丹连命都可以不要,杀掉朝夕相处、十年提携的弟子又算得了什么?但她们身上充满了她和媚世共同创造的珍贵回忆,如果可以,鹿韭丹不想亲手粉碎这一切。
密室中除了此起彼落的粗息,还有若有似无的格格细响。那是柳玉骨捏紧拳头的声音。少女们的视线全集中到她身上,仿佛等玉骨拿主意,一如既往。
主人转过身来,缓缓拿下了羽羊盔,露出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丽面孔,握住柳玉骨的手,抚着她苍白手背上绷出的青络,仿佛要将伤口抚平也似,哽咽道:“没能保住你妹妹,是我的错……”一时难言,只能握着她的手,两人抱头痛哭,少女们也都哭起来。
危机解除得比鹿韭丹想像中更容易,但庆幸并没有持续太久,创痛一直都在,困难的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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