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老人硬要这么牵缠胡闹,是有些不讲理。
他亦未料及,那样绝妙美好的琴音竟出自一位脾气如此暴躁的老人指下。
姑娘好像叹气了,但没被撩起火气,低唔一声无奈道——
“师叔公,我是感叹我自个儿呢!我都二十有二,大龄啊大龄,是老老老姑娘了,没啥亲朋好友,只能拉着您、硬巴着您作伴。听您弹琴,跟您说说话,我开心,开心得不想回去了,我这是自叹啊!”里边那老人重重哼了一声。
苗沃萌因那姑娘的答话不禁一怔。
二十二。
原来她尚长他两岁。
他回想了一下方才露出帘外的那张鹅蛋脸,圆眸、英眉、鼻头,嘴似也圆圆小小,不顶美,是张偏娃儿相的秀气脸蛋,倒瞧不出较他年长。
再有,她八成忘记外头有人,隔帘有耳,报出芳龄时坦坦荡荡,声量未减。她还称自个儿是老老老姑娘
“咳、咳——咳——”
想笑,想忍下,但没忍住,几声轻咳先冲口而出。
“三爷!”景顺赶忙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一手虚握抵在唇边,对紧张得直皱眉的小厮摇摇头,表示无碍。
这一咳,里边那姑娘低低叫了一声,终记起该做之事。听她问——
“师叔公,外头有位公子邀您上他的船一聚,您去吗?”
“咱在自个儿的船待得好好的,干啥上他的破船?不去!”
“师叔公,那位苗公子的船不破的”
“咱说破就破,你还有话啊?”
一会儿,藤帘揭开,姑娘露出脸又探出身子,并将一顶圆斗笠戴上。
她走到船梢,雨丝一下子打湿她的青布衣裙,立定之后,她微微福身作礼,斗笠下的红红鹅蛋脸对苗沃萌露出有些无奈的浅笑,郑重回复。
“让苗公子久候,实在对不住。我家师叔公说嗯,就不过去叨扰了,谢公子相邀。”说完,她颊面更热,知道适才乌篷内的对话,他必定都听去了
苗沃萌回以微笑,点点头表示明白,岂料乌篷内的老人突然发话——
“你问问那小子,刚才是不是他和的琴?”老人支使的人自然是大姑娘。
“呃唔公子,我师叔公问——”
“正是在下。”
苗沃萌主动答道,没让她硬着头皮尴尬问完。
然后,他朝避在乌篷中的老人徐声且诚恳道:“前辈指下之艺高绝,曲优音美,晚辈听得如痴如醉,心生向往,不禁和琴而奏,如此唐突,还望前辈原谅。”
“混帐东西!”
老人突地斥骂,嗓声苍劲。
“还杵在外边淋雨吗?要是淋出个好歹,看咱敲不敲死你!”骂的虽是大姑娘,却颇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嘿!你这人怎么骂——”景顺一听气不过。
“景顺!”苗沃萌轻声喝住小厮。
“爷,您什么身分?能跟您和琴,那是天大福分,是前世烧高香了!这老头他分明就是——”恼得胀红脸的景顺一瞥见主子沉静如水的眼神,只得生生将冲至喉头的话压回肚子里。
这一边,斗笠下的鹅蛋脸也胀得通红。
觉得很过意不去,姑娘神情略急,不禁拱手作揖,对苗沃萌深深一拜。
待直起身子,抬起脸,发现苗沃萌那双窄长好看的眼睛正望着她,眉目间有了解之意,她遂歉然又笑,嘴上却回道:“师叔公,我身强体壮得很,淋点雨无妨的。您要是担心,那、那我把蓑衣也穿上。”道完,她从乌篷边的一只木箱里取出蓑衣,抖了抖,披在屑上。她身形单薄,双屑略窄,教那庞大蓑衣一覆,快被压垮似的。
但她动作却十分利落。
她扶起一根粗长的竹篙,边又安抚道:“师叔公,咱们还是回去吧,我肚饿,今儿个也没带吃的在船上,饿得难受。回去后,我煮大卤面,再烧两道下酒菜,咱们一块儿吃。”她想,还是快些将老人家带开,免得闹出格。
老人坏脾气地哼了一声。
“陆姑娘请稍等。”苗沃萌忽地唤住正要点篙离开的她,见她微怔,他缓缓一笑,似方才糊里糊涂挨了骂,也丝毫没往心里去。朱泽薄唇掀动,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请教老前辈,麻烦陆姑娘通传。”
他也学起对方,借第三者传话。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与之对谈,怕是要再挨一记闷棍。
“那公子先说说看。”
他勾唇,慢条斯理道:“听老前辈琴音,若推敲未错,指法应属‘楚云流派’,讲究左手滑音。老前辈与集‘楚云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馆’,该是有些渊源。杜家‘幽篁馆’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艺为业,而馆主杜作波前辈在写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渔舟晚照)、(风华引)等琴曲,让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甚是景仰。”
略顿,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购得一张七弦琴。寻常在琴面的槽腹纳音两侧,该刻写或书写制琴时的帝王年号年数、制琴者姓名籍贯,及制作地点等字祥。然,在下购得的这张琴,却仅刻着琴名‘洑洄’一字,以及‘幽篁馆’三小字,待仔细再看,琴身与琴弦的制作,却与‘幽篁馆’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馆’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细节处的手法大异,老前辈可知这张‘洑洄’出自馆中何人之手?陆姑娘——”
“嗯啊?”原是听懵了,被突然一唤,蓑衣里的薄身陡凛,她眨眨眸子。“什、什么事?”
苗沃萌双目深幽,语调温平。“麻烦姑娘替在下问问,可好?”
她唇掀了掀,现下情状是有些为难了,可最后还是暂且搁下手中长篙。“那我再问问,请公子再候片刻,我进去——”
此时,老人在乌篷里冷笑一声,直接截断她的话。
“不就一张破琴,也能这么牵挂纠结?你跟他说,他问错人了,他问咱,哼哼,还不如问你。”
听到“破琴”一字,斗笠下圆圆秀气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皱,揪成小笼包模祥,但瞬时间又坦然了,只求饶般一唤:“师叔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饿了,还不回去,你想饿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长篙。
转过身,她对小舫舟那头的人颔首致意,眼中尽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灵动些、清澈些,能把内心愧疚之情完整传达。
值得庆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轻公子修养好得惊人。
他没有发怒,雨霏后的玉面朦胧温煦,目光也是温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这祥的人。
这样好的人拥有那张‘洑洄’,她当真喜欢。
长篙插入水中,她终于收回眸线,将乌篷船撑出这一片与人齐高的水芦苇,缓缓行向天连水色的漠漠湖心。
欢喜忘归,欢喜忘归。
霏霏风雨,不减清辉。
重重洑洄,碎影纤纤。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兴之所至,她忽而起声清唱,绵软歌音徐缓荡开,是真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