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

    许万中回故乡二十多天了，本打算今天启程回家，可是，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不得不再次推迟归期。

    许万中惟一的也是最疼爱的女儿许小娟，再过一星期就要出嫁，老伴一连几次打来电话，催促他火速赶回去。女儿的婚姻，是家里头等大事，是近一段时间的中心工作，是压倒一切的工作。老伴做不了主，儿子也做不了主，必须由许万中这个一家之主拿主意。女儿许小娟是老两口的掌上明珠，自小娇生惯养，父母处处依着她，三个哥哥处处让着她，想吃啥东西就买啥东西，想穿啥衣服就买啥衣服，养成了倔强任性，事事占上风的脾气。到了恋爱年龄，性格仍然没收敛多少，谈了几个男朋友，都因忍受不了她那过分膨胀的个性，吹了。眼看着同龄女孩一个个成了家，有了孩子，小娟还是孑然一身，老两口也急了，愁白了头，自觉脸上无光，多次劝说女儿改改脾气，找个正当人家结婚算了。女儿就是不听，宁愿一辈子单身也不迁就。去年春天，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开出租车的小伙子。小伙子老实，腼腆，像个大姑娘，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没想到二人很谈得来，小娟如同野马套上了缰绳，换了个人似的。二十多年没管教好的亲生闺女，竟让一个不起眼的小司机调教好了。老两口对这位未过门的女婿十分满意，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人好，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了。十天前老伴打来电话说，小两口准备举行婚礼，让许万中抓紧时间赶回去。许万中认为还早，过几天再回去不迟。

    二十多年没回故乡了，乡亲们待许万中非常热情，今天这个邀，明天那个请，不去谁家就不给谁面子似的，盛情难却，只好一天天耽搁下去。其实，乡亲们请许万中吃饭，也没什么好东西，无非家常便饭，不过是借酒叙旧，唠唠嗑而已。但许万中还真吃中了农家饭，在城市里待久了，一回来，感觉什么都亲切，什么都新鲜，品不尽的滋味。

    为了女儿小娟的婚事，许万中连祭祖这样的大事也推辞不参加了。许庄人在半年前就商定了，要在先祖修正公生日这天，共同祭拜。修正公是远近闻名的大贤人，过去，每逢农历五月初一，附近百姓都来祭奠，许万中小时候也参加过几次，解放后几十年间，再没有举行过。能赶上这样的盛事不容易，许万中很想参加，但老伴的再三催促，也只好忍痛割爱，放弃了。

    昨天，许万中做好了回家的一切准备，没想到，昨天下午发生的一件事，完全打破了许万中的计划，李小花被汽车轧死了。许万中不得不留下来，帮助处理后事。

    李小花的姥爷和许万中的父亲是结拜兄弟，李小花又是许万中的本家孙媳妇，她的丈夫许永强老实巴交，没经过事，不知道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横祸，只会伤心地抱着头哭，一筹莫展。小花的母亲——许万中的妹妹刘梅老太太，从昨天下午就躺在床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眼泪哭干了，一遍又一遍干嚎着，哭天抢地要女儿，寻死觅活，令人心碎。李小花的女儿许卉年龄还小，不谙人事，直哭了半夜，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哭着哭泣着睡着了，被亲戚抱走了。

    在这种情况下，许万中能放心离开吗？

    眼下快到麦收季节了，乡亲们正忙碌地做着准备。李小花的意外，无异于平静水面投入一块巨石，波澜四起。大伙放下手中活计，为她家的不幸遭遇忙前忙后，作为同这个家庭有着特殊关系的许万中，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撇下他们不管，回去操办女儿的婚事呢？但又怎么向老伴女儿解释？女儿的性格他了解，一旦知道父亲不回来，一定会吵闹不休的。

    一悲一喜，一远一近，同是人生大事，许万中没有分身术，必须在二者间做出艰难抉择。

    许万中心事重重地向公路边小卖部走去。这里有全村惟一的一部电话，三番五次催促他回家的信儿，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小卖部的主人叫许永发，在一次车祸中腿被砸断，落下残疾，右腿不能使劲，要靠一支拐杖撑起全身重量，才能迈左脚。小伙子人长得挺英俊，长方形脸盘略带棱角，大大的眼睛，双眼皮，一笑俩喝酒窝，尤其是白晰的皮肤，在黑黝黝的庄稼汉中，更令小伙子们嫉妒。然而就因为这条腿，二十七八岁了，仍没能对上象。丧失了劳动能力，不能总靠父母养活，无奈之下，在公路边开了个小卖部来维持生计，既方便本庄人又能赚几个糊口钱。

    往常，外边人打电话找本村人，永发一瘸一拐地去村里通知，接电话不要钱，但要付一元钱跑腿费。他拖着残腿来回跑不容易，收一元钱也不算多。不过，他多次通知许万中从不收跑腿费。许万中二十几年才回来一趟，能收他的钱吗。

    永发一见许万中来，忙站起来让座，一句一声爷叫得十分亲热，比自己的亲爷爷叫得还亲呢。按家谱论“万”字辈人是“永”字辈人的爷。在许庄，绝大部分人姓许，同是一个祖宗传下的后代，不论年纪大小，要按辈份称呼，不能乱叫。

    许万中觉得昨晚通话时，态度过于暴躁，怕女儿接受不了，今天一大早就往家里通个电话，解释一下。拨通电话，向老伴简要说明这里发生的事，实在抽不开身，回不去，让小娟谅解，婚事由老伴全权做主，三个儿子三个媳妇协作，看着办好了。老伴急得眼泪都快掉进电话里了，带着哭腔央求，一个人没操持过这么大的场面，怕出乱子，给宝贝女儿丢脸，还是让他立马三刻赶回去，家里乱得马蜂窝似的，没人拿主意。许万中好言相劝，让她和女儿共同商量，看着把婚事办完妥了。老伴还在请求，许万中不愿再听，啪地一声，挂断电话，顺手掏出十元钱摞到柜台上，走了。

    永发拖着残腿拿着零钱，撵出门外。

    许万中头也不回，径直走了，说，不找了，剩下的算跑腿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