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万中点燃一支烟,慢慢向妹妹刘梅家走,心里乱得很。六十岁的人了,操了一辈子心,在城市生活几十年,神经一直紧绷着,十分疲劳。今年春天刚退休,想回故乡看看,看看家乡的变化,换个环境散散心,串串门聊聊天,和老少爷们饮两盅,田间地头转一转,一定会有好心情。没想到回来二十多天听到看到的事,并没让许万中轻松下来,心情反倒更沉重了。多年没回来,除了庄前的一条公路修得平直宽阔以外,家乡变化不大,一两千口人的许庄,至今没有一座像样的房子。房子是乡下人的脸面,是经济状况的晴雨表,是贫是富,不用问,也不用进屋瞧,远远地望望房子,就知晓了。
许万中六十年代初应征入伍,在部队入了党,学会了开车。那时,国家经济落后,汽车很少,掌握驾驶技术的也很少,驾驶技术优秀的就更少了。那个时代,会开车被认为是了不起的人物,简直可以和县委书记比威风。车轮一转,给个县长也不换,是那个时代对开车人的崇拜。退伍时,许万中良好的驾驶技术被几个单位看中,争着要。为了响应党的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许万中主动申请,和战友们一起去了西北一城市的运输公司。当时,国家正进行大规模经济建设,运输任务极其繁重,当了司机就如起动了的车轮子,想停下来也不那么容易了,不论星期天还是节假日,没日没夜地干,从没休息过。大家不计报酬,不计个人得失,一心一意想着为国家多做贡献。一直到快三十岁时,许万中才找了一位当地女子结婚,婚后第二天又驾车上路了。作为经济基础的交通业,行行离不了,需要运输的货物堆积如山,调拨单雪片儿一样送到车队,为了不耽误生产,充分发挥车辆的作用,一台车配备两名司机,人歇车不歇。算起来,真正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里里外外全靠妻子一个人操劳,着实没享过一天福。后来,孩子们一个接一个降临,家务更加繁重,妻子落下一身病。他感到有愧于妻子,有愧于家。岁月悠悠,时光如梭,不知不觉几十年过去了,黑发变成了白发,小两口变成了老两口,许万中的思乡梦一天天膨胀起来,几乎成了一块心病。
五十五岁那年,许万中精力不济,手脚不灵活了,不适应再做司机,车队安排他当了机务员。什么是机务员?机务员专门检查车辆机械状况,排查安全隐患,开具通知单,对症修理。给人看病,叫医生,给车看病,就叫机务员。别小瞧机务员,这可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活,肚子里得有真东西。许万中有丰富的驾驶和修理经验,非常适宜做这项工作。一闲下来,许万中就害起了思乡病,想请一段时间假,带着老伴回老家看看。不曾想,市交警队驾驶员培训学校得知情况后,想借调他去当教练。许万中的技术早已声名远播,开车几十年,安全行驶三百多万公里无事故,带出来徒弟几十个,个个技术过硬,市政府及各局机关的小车司机大多是其徒子徒孙。许万中没有答应对方,人老了,同汽车打了一辈子交道,不想再费精力。汽车驾驶学校的领导态度诚恳,执意请他,一连六顾茅庐,盛情难却,只好又当了五年教练。
退休第二天,许万中就同老伴商量,回故乡看看。老伴从来没回来过,很想回来,又放心不下女儿的婚事,打算办了女儿的事再回去。许万中几乎要急出毛病,培训学校领导又来请他,让他发挥余热,为社会多做贡献,继续带学员,并许以高薪报酬。许万中看透了这些人的嘴脸,不过是打着交警队的旗号,借助他的名气,抬高价格,多收学员,多赚钱罢了。许万中一赌气,独自回来了。
穿过一片空地,来到村子边。这片空地曾是一片肥沃土地,离公路不远,现在成了理想的宅基地了,争相在这里建房,有的地方已扎好根基,准备秋后动工。公路通百业兴,真是名副其实,村民建房也以临近公路为首选了。
冷不防,一个人从背后抓住许万中的肩膀,轻轻一拽,嘻嘻笑两声。许万中一惊,村里是没有人同他开这样的玩笑的,急忙回头瞧,是一位少妇。少妇衣衫不整,皱巴巴的,浓而长的头发凌乱飘散,夹杂着泥土,夹杂着草屑,从上边垂下来,包裹着半张脸,却遮不住细白面皮,瓜子脸,尖下巴,挺有姿色的,慢悠悠地闭慢悠悠地睁的一双大眼睛,十分漂亮,但没有神采,没有光芒,呆滞若一汪死水。
她是一个疯子,她叫何艳,她是许永放的老婆。
何艳锐声问:“明明,见俺明明了吗?见俺明明了吗?”
老人心里掠过一丝悲凉,不忍再看,扭过头,向另一方指指,说:“明明——回家了,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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