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将一个尸体掀到一边,露出另一个尸体,八妮儿眼前的金星猛然亮了几十倍,比月亮还亮呢。下面的尸体是爹的。不会错。八妮儿见爹最后一面时,就是这件衣服,个头、胖瘦都像,也是这种光葫芦头。八妮儿差一点喊出声,爹都到了嘴唇边,眼看就要出口了,却被咽了下去。是埋尸队让八妮儿冷静下来,千万别喊错了,当着那么多人要是叫错了,多难为情啊。爹是能随便叫的吗?这是极其严肃的问题,来不得半点马虎。八妮儿想见到爹的心情相当迫切,相当紧急,在心里都提前支付一声爹了。但八妮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将浸透着黄泥汁的破布在破铁桶里涮一下,为爹擦把脸。
一定是神经了。一个埋尸队员说。
百分之百是吓破胆了。另一个队员胸有成竹地说,好像他和活死尸是邻居,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清楚。
是不是想发灾难财呀,也说不定。又一个队员说。这可不是瞎胡猜,近几天因为趁火打劫的人不少,为此,上级要求坚决打击犯罪分子,严防阶级敌人搞破坏,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不论是公安人员还是基干民兵,都有权利抓捕犯罪分子,有权利就地正法,决不故息。换句话说,他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确定这个活死尸是在发灾难财,后果可想而知。
不像。又一个队员说,听说那些发灾难财的人驾船进宿鸭湖了,那里面值钱的东西更多。
别管他,咱们的任务是埋尸,干活吧。一个队长模样的小伙子命令说。队长毕竟是队长,说话有水平,也符合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埋尸队的任务是埋死人,活人不在他们管辖范围,有充足的理由不管。理直气壮的不管。圆满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才是主要内容。
于是,他们步履维艰地向后走,从头开始埋尸,决不落下一个。落下一个就可能传播多种疾病。万万马虎不得。他们挖好坑,将八妮儿翻动过的尸体一个一个抬进去,盖上厚厚的黄土,与外界隔离。
1975年8月8日那场洪水,彻底粉碎了爹的愿望。他没有等到抱孙子那一天,就去另一个世界报道去了。
妻有了身孕,笨得很。爹是过来人,一看媳妇发胖的身子,就知道咋回事。当天夜里高兴得直到月亮落山太阳出山还没睡着。能不高兴吗?这是啥事?不比八妮儿来到世上的惊喜小,说不定还大些哩。第二天中午,二斤红糖、五斤鸡蛋就偷偷摆到了西屋窗台上,老汉去集上特意为儿媳妇精心采购的。那个年代,这就是最高级最奢侈的补养品了,八妮儿媳妇夜以继日享受十几天,心花怒放十几天,兴高采烈十几天,都快成终身难忘的幸福时刻了。八妮儿媳妇心安理得地受用,至于是哪个姐姐扔到这里的,管它哩,毒不死人就行。母夜叉做梦也想不到,好东西是她经常打骂的公爹送的。估摸着该吃完了,老汉又去悄悄买回来,悄悄放过去。自己吃饱吃不饱不要紧,关键是要儿媳妇吃饱吃好吃开心,才能有劲生胖大小子,才能传宗接代,为豆家续上烟火。
大水将爹带走了,也将补品的秘密带走了。
洪水下来时正值后半夜。轰隆隆的暴雨声与乱哄哄的喊叫声搅和到一起,严严实实包围着豆洼。八妮儿媳妇吓瘫了,下了床还没有抬脚,扑通一声,堆到水窝里。八妮儿媳妇那威武雄壮的女民兵般的风采,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更像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慌得八妮儿连忙跑上前,双手搀起亲爱的妻子,恩爱的老婆,往外走。还没有迈出家门,扑通,八妮儿媳妇又一次投入水的怀抱。八妮儿媳妇平时是一头凶悍的狼,到了这个时候,连狼的同类也做不成了,只能是一条兔子,或者是一头羊。八妮儿小心翼翼地将老婆拖到门口,用尽全身力将老婆抱到老楝树边。这棵老楝树近一搂粗,据说是爹的爹种下的,有了年头。前人栽树后人躲洪水,对八妮儿和八妮儿媳妇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八妮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亲爱的妻子扛到老楝树上,不过,在老婆面前再苦再累也不叫一声苦不说一声累。这是应该的。八妮儿是爹的命根子,老婆是他的命根子。没有根怎么能活?当然,将老婆弄到树上还不算万事大吉,八妮儿哪里能放得下心?老楝树上不光有老婆,还有比老婆更亲爱的未来的儿子,也许是闺女。不管是儿子是闺女都是他八妮儿的血脉,不亲行吗?感情上过不去。良心上也过不去。八妮儿长吁一口气,将心放到他自己的肚子里,准备返身回屋拿些吃的,最好是馍,然后爬上树,与老婆和儿子也许是闺女并肩战斗,抗击洪水,共度难关。趟着大腿深的水刚迈出四步,八妮儿蓦然瞥见东屋恍惚有亮光。爹。八妮儿不觉叫出了声。不过这声音很小,远没有哗哗的雨声大,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八妮儿好久没有叫过爹了,有些口生,犹如叫陌生人一声爹一样,挺别扭挺难为情的。爹那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咋办?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真的怜悯他老人家了,八妮儿趟着水艰难地往爹的小院子走。老楝树上掉下一个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温柔多了,有些猫叫春的渴望,八妮儿,快上来呀,水越涨越深了。你坐好,别动,俺上东院看看马上就来。八妮儿说。别去,都啥时候了,不要命了。这最后一句听起来倒像是八妮儿媳妇的一贯作风,老鹰扑小兔,勇猛有力,豁子喝凉粉,干脆利落。这是八妮儿媳妇的强项,哪怕有一分的机会,也要用十分的热情去施展才华。看看就来。结婚一年多来,八妮儿第一次没有严格执行顶头上司的命令。别去,危险!八妮儿媳妇这话听起来让人感动,都有些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意味了。但是,不知好歹的八妮儿并不领情,极不恭敬地抛射回去一句,俺去去就回,两分钟,就两分钟。老楝树又呜呜啦啦发布啥命令,八妮儿听不见了,被哗啦啦的雨水覆盖着了,反正八妮儿第一次表现出了反潮流精神。
西房和东房间砌了一堵土坯墙,不足一人高,与其说是界墙不如说是形式更合适,什么也挡不住,不论是人是鸡是猫狗还是声音。
八妮儿跌跌撞撞摸到东院门前,正准备推门进去时,呼嗵一声,土坯墙倒了。土坯墙倒下去不但弄出了极大的声音,还弄出了极大的动作,像铁扇公主搧起的强劲的风,水面上漾起一个浪,一个个子矮小力量强大的浪。八妮儿不但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还差一点被淹没掉。还好,八妮儿前后荡悠两下,立住了,没倒。接着又是一连贯的呼嗵声,房子倒了,陡然间水涨到脖子深——不是真涨,而是浪子。幸亏八妮儿是个游泳好手,不然的话,这一次也能要他的命。洪水遍地,魔鬼肆虐的时候,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足以将人推上绝路。危险降临了,八妮儿要逃命,顾不上爹了,爹算什么?爹在八妮儿心目中还不如垮掉的一堵墙。八妮儿慌慌张张往回走,要去与妻子和儿子或者闺女团聚。八妮儿顺势俯下身,在波浪推动下往大楝树游过去。脚不挨地反而更轻松了,水性不错的八妮儿准备乘风破浪奋勇向前了。然而,八妮儿得意的过早了,眨眼间水迅速涨了起来,涨到了两三米深。这一次不是小打小闹的雨水了,而是声势浩大的板桥水库垮坝下来的水。强劲水流将八妮儿急速推出村外,一个人孤零零地流浪去了。八妮儿与亲爱的妻子和儿子或者闺女团聚的幻想化作了泡影。这时候的八妮儿媳妇还坐到老楝树上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丈夫平安归来哩。都快成三峡上的神女峰了。
这是板桥水库垮坝下来的水头,最凶险,最强暴,很多很多人包括会游泳的人,都死在了水头里。然而,年老体弱的爹却没有死在水头里,逃过了劫难。
院墙倒塌后房子倒塌前,爹已经漂出了院子。原来前一段天热,爹将一张小床搬到门口椿树下,晚上睡在院子里。这几天下雨,床搁到院子里没收。晚上,眼看着水越来越深,庄里人跑老日似的闹闹嚷嚷,老汉也有所准备。暴雨倾盆,六十多岁的老汉哪有力气逃遁?还没有走出院门,已经滑倒三跤,颤悠悠爬起来,索性不逃了。爹坐在小床上歇息,任凭雨水辟头盖脸浇下来,岿然不动,如雕像。这三跤让他想到了不幸遭遇。最疼爱的儿子对自己竟是那样绝情,不如一头猪,爹忍不住默默淌下泪。雨水再大也大不过爹对儿子的恩,雨水再冷也冷不过爹的心。爹坐到床上不动弹了,等待着死亡降临。爹已经灰心,走一步说一步吧,活到这把年纪,也算值了,儿女们大了,八妮儿结了婚,不久就有孩子了,还有什么挂念的?没什么挂念的,可以放心去另一个世界报到了。唉,只是有一点点遗憾,也是最重要的遗憾,没有等到抱孙子那个幸福时刻。唉,甘蔗没有两头甜,比起老伴儿来,多活了二十年,已经够赚便宜了,还有啥不满足的?爹想通了,透气了,决定从从容容去找老伴儿了。老伴儿说不定在那儿等得可辛苦哩。爹不紧张也不慌张了,一侧身躺在床上,心安理得,舒舒服服,用平时乘凉的独到方式去阎王爷哪儿报到了。
但是,到阎王爷哪儿报到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轻而易举跨进阎王爷的大门,还有没有规矩?有没有王法?岂不乱了套了?到阎王爷哪儿,爹还不够资格,起码现在还不够资格。随着水位上涨,木床慢慢漂起来,在水中轻轻晃荡,像二十年前八妮儿睡的摇篮,辛苦了一辈子的爹如今也可以享受一番了。雨水啪啪打在身上,爹却在风雨交加中做起了黄粱美梦。然而爹太不幸了,自己的死亡自己却做不了主。院墙倒塌后,床随水漂浮出去,如一叶小舟,荡悠悠漫无目的地去旅行了,爹还傻乎乎地以为到天国享福去了呢。八妮儿站在院子正面,而小舟是从侧面漂流出去的,八妮儿没见到爹,爹也没见到八妮儿。
小船逃离院子,勇敢地投入洪水的怀抱。房子还没有倒塌,爹已经离家出走了,因而,躲过一劫,却让爹没有如愿死去。老汉躺在床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但死亡是那么容易降临的吗?死亡归谁管?归阎王爷,他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想让死亡来,死亡就来了吗?也太没有面子了。死亡与老汉打个别,不去,偏不去。大水来临时,很多上年纪人抱着穷家难会舍的观念,宁愿与穷家共存亡也不愿逃走,其结果可想而知。相对于他们,老汉想死想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但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阴谋没有得逞。出了村的木床摇摇晃晃,在广阔的水面上纵横,反而有了更大自由,没有了撞到房子撞到墙而倾覆的危险,也相对更安全了。
不是爹。八妮儿那双僵死了许久的眼珠极快地滚动了一下,旋即,又一次僵死,钉在那个非常像爹的死尸上。怎么那么像爹呢?怎么不是爹呢?八妮儿想不通,足足有十分钟,八妮儿没有动一下,是立着的一个死尸。是死尸的另一种存在方式。
埋尸队员紧张而有序地工作着,偶尔也会朝这边瞟一眼,留意着那个活的尸体或者是尸体似的活人的动静。他们相信,通过他们双手的辛勤劳动,一定能将这一片尸体掩埋完毕,那个假尸体离开了真尸体的环境,没有办法呆下去了,会离开这里,会得救。也就是说,他们在圆满完成任务的同时,挽救了另一个生命,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一举两得。活死尸好一会没有动一下,是不是真的死了。埋尸队员们几乎同时注意到了这个十分重要的细节,有必要去看一看。有人放下手中的活,准备过来查看一下活的尸体或者尸体似的活人的最新情况。
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密密麻麻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舞蹈,忙碌,将天空分成数不清的各种形状的碎块,还气势汹汹的嚎叫,示威。埋尸队员都是勇敢的人,但也有三怕,一,死人的惨状,二,人和动物死尸散发的气味,三,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不间断地活动,一刻不停,是对付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的制胜法宝。身着劳动布工作服的小伙子向八妮儿走过来,无数的苍蝇为他鸣锣开道,保驾护航。这是一位非常有阶级感情的小伙子,他要查看阶级弟兄是不是还活着。
八妮儿还活着。八妮儿还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做,怎么会死呢?愣了三袋烟的工夫,哗,八妮儿将混浊的泥汁水倒掉,去沟边重新舀回一桶水,重新鼓足勇气,投入到搜索爹的紧张工作中去了,翻尸,擦脸,辨认。
经过无数惊险,天亮时,爹被冲出了很远。经常赶马车走庄串县的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且,大水中的一切改变了原有模样,熟悉的地方也陌生了,反正离家不会太近。后来爹乘坐的木床撞到桥墩上,倾覆了,扒着一垛草后来又扒着一堆红薯秧,捡了一条命,水势慢慢平稳下来,搁浅了,暂时结束了漂泊。
搁浅的是个啥地方哩?这地方特殊得很,不是主洪道,水势相对平缓,水面上的漂浮物全被漩到了这里,形成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垃圾场,黑红青黄白,五颜六色,千奇百怪。淤渣里有树枝树叶棍棒、有草、有豆秧玉米秆、有冬瓜西瓜南瓜甜瓜、有桌椅板凳旧家俱、有被褥衣服,还有死猫死狗死猪死牛死羊死马,当然也有不少死人。各种东西发出的刺鼻恶臭熏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这里是死亡的乐园,是极乐世界,是动物植物和人共同的坟墓。生命里潜伏着死亡,死亡里孕育着生命。正是因为有了这么多漂浮物,爹在精疲力竭时,才得以逃出死亡威胁。在这个死亡谷中,漂浮物占据着水面,密密麻麻,严严实实,只见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见乱七八糟东西下面的水,俨然是巨大的一盒罐头。很好。这救了爹的命。每当老人家手里的救命物失去的时候,随手就能捞到另一个,易如反掌,唾手可得。也就是说,爹想死的时候却死不了。但是,爹现在改变了想法,不想死了,他挂念着未来的孙子或孙女,还挂念着几个孩子,尤其是八妮儿两口子。爹救命的东西遍天下,或者是一根檩条,或者是一团草,或者是张桌面,或者是门框,或者木箱,或者是一棵小树,甚至是动物死尸,人的死尸。就这么难以琢磨。人在密密麻麻的漂浮物托浮下,身子轻多了,随便抓着一件东西,也不至于沉下去,爹裹了一身脏东西,像穿了一身奇形怪状的花衣服,爹顾不上擦拭,活命要紧,哪还顾得上脏不脏?爹扒着一张花木格窗户,身子泡在水里,露出头,一动不动,与死尸打成一片,只有两只眼睛偶尔眨动一下,说明他还是个活人,不是尸体中的一员。
雨止住了脚,但气温低得很,爹冷得直打哆嗦,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嘴唇发紫脸色铁青。漂泊了一夜又近乎一天,精疲力竭,饥渴难耐,年迈的爹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过去的生活画面一幕接一幕出现在眼前,挥鞭赶车的意气风发,得到儿子的大快人心,带八妮儿逛省城的新奇,得知儿媳怀孕的激动,等等,等等。
爹出现了幻觉。这是回光返照,也是来世上走一遭最心满意足的几件事。
就在要告别这个世界跨进另一个世界门槛儿的时候,爹又回来了。爹最最得意的作品出现了,无疑,给老人家打了一针最好的强心剂。八妮儿。爹眼睛一亮,差不多叫出声了。受到阎王爷盛情邀请的老汉,一见到儿子,立即撇下阎王爷,拧身返回了。谁最亲?儿子最亲。八妮儿最亲。
爹张开双臂迎接儿子投入怀抱,像小时候那样,爹一招手八妮儿不顾一切地奔跑过去,狠狠撞进爹的怀抱。然而,这一次八妮儿没有等到兴高采烈的八妮儿。
爹绝望地闭上眼睛,八妮儿八成不在人世了。爹相信,自己在那边见到了八妮儿。阴间,而不是阳间。八妮儿是爹的衣食住行,是爹的精神家园,是爹的一切,没有了八妮儿,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活下去了。爹决定死,胸口憋闷得厉害,出气长吸气短。临死前的征兆。
爹。八妮儿的声音,是八妮儿的声音。几年没有听见八妮儿喊爹了,留存在记忆中八妮儿的声音,依旧稚嫩,亲昵,比七个闺女一起叫还舒坦。爹心里美滋滋的,养儿就是比闺女强,最需要儿子的时候,儿子出现了。真好。要不咋说上阵父子兵哩。爹反反复复咀嚼着那个字,慢慢品味着那个字,舍不得咽下去。终于,爹品出了异味——不像八妮儿的声音,八妮儿的声音没这样粗,没这样嘶哑,一定是谁认错人了,或者是那边的八妮儿呼唤他。唉,猫戏尿泡空喜欢。
爹。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绝对是八妮儿的声音。爹用甩鞭一样大的力气睁开浑浑噩噩的老眼,放出黄橙橙的光,黄光正中是张脸,一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脸。爹唬了结结实实一大跳,揉揉眼,看清了,是八妮儿。八妮儿头发上满是草屑,脏物,还有几条蠕动的虫子。爹用力叫了一声,八妮儿,又叫了一声八妮儿。直到八妮儿应了一声,爹才相信八妮儿不是在阴间,是在阳间。在他身边。
疲惫不堪的八妮儿见到爹,止不住呜呜嚎哭起来。洪水里见到熟人不容易,见到家人更不容易,而且还都活着。不敢想象。劫后余生,父与子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难过,是伤心,是高兴,是庆幸,是亲切,全是,也全不是,往日再大的仇气,再多的隔阂,到了此时此刻也会烟消云散。没经过风浪的八妮儿,尽管二十岁了,快为人父了,在爹面前还像一个委屈的孩子,一见爹止不住眼泪汪汪哭哭啼啼。八妮儿游过来,离爹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双手抓住爹那只枯瘦、黝黑、粗糙的手,一句话说不出,哭,只有哭,一百种委屈一千句话一万种感情,全包涵在这哭声中,用哭代替了。哭是高兴的最高境界。八妮儿能说啥哩?八妮儿伤心得很,真想投到爹怀里哭个够,像小时候告姐的状似的。爹在水里脚不沾地,一伏到爹身上,爹会沉下去呢,八妮儿只能反反复复揉搓着爹的手,哭,哭,还是哭。透过模糊泪水,八妮儿仔细打量着爹,好几年没这么近看爹了,仔细一看竟然陌生起来,不认识了,看不出与其他老汉有啥区别。爹老了,爹的头发不知道啥时候开始发白,现在白完了,胡子也白了一半了。爹的手上长了一块一块的褐色癍,是老人癍,皮肤松驰得垂下来,像没有弹性的橡皮手套。八妮儿想起了以前,整天坐到爹脖子里,庄前庄后转悠,八妮儿也想起了这几年对爹的厌恶,爹一个人生活艰难。嗐——嚎哭变成了抽泣,八妮儿的心被水流冲击着,冲醒了,冲后悔了,嗐,真对不起爹,大水过后一定好好待爹。爹在世的时间不多了,还能有几天好时候?让爹再享几天清福吧。八妮儿暗暗下决心。但是,这个小小的也是最大的志愿却没有能够实现,无疑给了八妮儿最响亮的一记耳光,是折磨八妮儿后半生的挥之不去的难堪。
还好,他们漂移到了一个高处,双脚能着地了,水深齐肩。这地方不宽,很长,估计是水渠的一个边沿。不过,他们已经很满足,起码可以保存一条命吧。
八妮儿哭够了,爹把手从儿子的手中轻轻抽出来,颤悠悠地细细地捡拾着儿子头上的草屑,脏东西,一根一根,一片一片。爹眯缝着眼,力争把儿子头上细小的东西都挑出来。爹不允许儿子头上有脏东西,尽管爹自己头上沾满污秽,尽管在洪水中,爹也要让八妮儿体体面面,干干净净。弄干净了,爹又叉开五指把儿子的头发上上下下梳理几遍,慈祥地望着儿子,眼里充满希望,象十几年前逗他玩一样,爹笑嘻嘻的,儿子被逗得有些恼,朝爹发脾气,爹见儿子发脾气,笑得更开心,更爽朗了。爹毕竟是爹,儿子长到一百岁在他面前还是儿子,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回想起儿子小时候淘气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在昨天似的,不知不觉淘气的儿子长大了,成了堂堂七尺汉子,像当年自己一样。唉,时间过得真快,当爹的咋不老哩?俗话说,有小一辈人撵着哩,想不老也不行,是呀,现在八妮儿也是有媳妇的人了,真快。虽然不够孝顺,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年轻人都这样,养子方知报母恩嘛,等他有了孩子,对自己就会好起来,别急,慢慢来,不是急的事。要说起来,八妮儿还是懂事的孩子,你看,他在水里一看见俺就游过来,多孝顺呀。回去以后肯定会更孝顺。这不,儿媳妇不是怀孕了吗?挽着胡子喝蜜的日子不远了。一想到今后的好日子,爹激动得老泪都流下来了,嗐,这该死的大水,咋这么大哩,俺活了六十多岁,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唉,不知道儿媳妇咋样了,可千万别出事呀。老人默默地为儿媳妇祷告,为曾经骂他老不死的人祈福。
儿子的出现,让老汉再一次燃起活下去的希望火焰。
暴雨过后,气温很低,爹和儿都感到了冷,爹让八妮儿过来,站到自己前面,二人身子靠近一些相互取暖。
八妮儿又一次感到了爹给予的温暖,像小时候躺在爹怀里睡觉一样舒服。八妮儿感到了后悔,自己不孝顺,爹并没记到心里,一如以前一样待自己。八妮儿往爹怀里挤挤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爹冰凉的身躯。
刚才八妮儿想游出这片淤渣,无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游出去。往外游,必须拨开水面上的漂浮物,十分费力,十分缓慢,没游出去已经累得头晕眼花,四肢无力了,正在绝望之际,遇到了爹。爹没能力把八妮儿救出去,但爹坚定沉着的气势感染了儿子,为儿子增强了信心,添加了力量。
这一片淤渣仿佛一片沼泽地,吞噬了很多人,还有一些活着的,他们伏在里面,不喊不动,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死亡笼罩着水域,并慢慢张开网,慢慢落下来,偶尔,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声,证明着他们还没有成为死尸的一员。从夜晚到白天,从早晨到上午,从上午到下午,八妮儿和爹一直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爹是儿子的精神支柱,儿子是爹的依靠,两个人互相鼓励,关系融洽,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快乐时光。
终于,傍晚来临之际,他们看到了金灿灿的希望之光。
远处水面上传来了隆隆的机器声。是船。八妮儿耳朵好使,先听见了,船,八妮儿提高嗓门对爹说。
远哩。爹说。
哎——八妮儿拖着长腔使出浑身力气朝船喊。
隆隆的机器声遮掩了八妮儿的拼命呼叫。
哎——救——人——哪,八妮儿用仅有的气力喊,泡在水里半夜又一天了,困、饿、冷、一直伴随着。八妮儿呼呼地喘着气,眼前直冒金星,如一条败下阵的狗,靠在爹怀抱里。
船上的人隐隐听到这边的呼救,驶过来,嘟嘟嘟,随着机器轰鸣,船劈开两道水波,整个水面晃动起来,波纹传了过来,两个人不自觉地摆了两下。
船不远了,爹从水面晃动的程度判断。
驶过来的船是艘冲锋舟,解放军战士驾驶的冲锋舟。冲锋舟驶到淤渣边沿,放慢了速度,再往前驶不动了,战士们只好趴在舟上用手拨开漂浮物,拨一段,走一段,行驶得十分缓慢。
与此同时,八妮儿和爹也没闲着,努力地一点一点朝冲锋舟靠近,八妮儿一面拨开漂浮物往前游,一面还担心身后的爹,生恐爹失了手,沉下水去。八妮儿累得没了一点力气,每抬一下胳膊,都要使出极大的劲,有几回都想停下来,但八妮儿还是坚持住了,活下去的希望正在向他招手,向他微笑,都听到喘气声了,而且身后还有爹哩,千万不能放弃。八妮儿想。
经过一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浮在了冲锋舟旁边。
战士没劲了,八妮儿没劲了,八妮儿扒着船沿往上作了两次窜的动作,却没窜起来,上身连水面也没离开,解放军战士从上面拉,也没上去,还差一点儿被拖进水里。
妮儿,快,上。爹在身后说。听得出来,爹说得很吃力。
上不去哩。八妮儿有气无力地说。
上。爹用坚定的口气命令儿子,仿佛指挥官命令战士强攻一样,不容丝毫反驳。
八妮儿又一次尝试着爬上冲锋舟,八妮儿把手递给战士,一个战士握一只手,却拉不上来。两名人民解放军战士在洪水中已经搏斗两天两夜,救了数不清的人,没吃没喝没休息,早就精疲力竭了。黑暗中,爹离开漂浮物,游到了八妮儿身边。爹的水性也很好,年轻时豆洼没有人比得过他,八妮儿的好水性就是爹手把手教的。来,俺推你一把,爹说,一二三,上!两名战士一齐用劲,爹在后边托着身子朝上一送,八妮儿上去了。
上了冲锋舟的八妮儿安全了,脱离了死亡线,心里充满感激之情,兴奋之情。
然而,兴奋没有持续半分钟,八妮儿再也兴奋不起来了。
爹。八妮儿回身叫爹,一连叫了几声,没回音。八妮儿慌了,趴到舟上朝下瞪大眼睛看,爹!爹!爹!八妮儿伸手在水面上摸索,水面上滚动着一个的漩涡,持续了好一会儿,似乎还发出呼呼的声音。没有爹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
爹!爹!八妮儿疯狂地叫着,爹没有答应,没有露出头,没有满足儿子的愿望。爹再也听不见儿子的呼唤了,爹用尽全身力气,把儿子托上舟,告别儿子,去阎王爷那儿做客去了。
很久以来,八妮儿想做却没能如愿的事,洪水替他完成了。老不死的终于死了。但不算老,也算不上年轻。再也不用看那张老不死的脸了。八妮儿和八妮儿媳妇心满意足了吧。实现了愿望的八妮儿和八妮儿媳妇应该举杯庆贺才对。人就是个怪东西,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后悔万分。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八妮儿从心底里生发了悲哀,爹的种种好处全堆到了眼前,换句话说,没有想到一点不好。对不起爹,太对不起了。八妮儿深深自责。简直禽兽不如,爹给予儿子的东西太多了,毫不保留,连命也给了儿子,而自己对爹是那么吝啬,一生一世也偿还不清。八妮儿悲痛欲绝。
这一大片尸体翻到头了,没有爹。爹一定是被冲到了其他地方。八妮儿想。八妮儿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到哪里去寻找爹呢?直到现在,八妮儿才不得不相信这样一个事实,爹去了另一个世界。
八妮儿要让爹走得体体面面,干干净净,不能做个孤魂野鬼,被那边瞧不起的鬼,以此来减轻内心的罪孽。被救的第二天下午,水还没有完全泄尽,八妮儿就迫不急待地故地重游,翻洗了那么多尸体,始终没有找到要找的。
埋尸队的工作仍然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开始进行得相当正规,一个坑埋一个尸体,留一个小小的坟头,以便日后查找。然而,随着工作进一步深入,仅有十几个人的埋尸队根本完不成那么大的工作量,于是,他们开始偷工减料,在尸体集中的地方,挖一个大坑,将几个十几个尸体埋在一起。再后来,有的尸体高度腐烂,根本抬不起来,只好就地掩埋,覆上薄薄一层土,不暴露到外面罢了。
八妮儿颓然瘫软到地上,哪里还顾得上身下是水是泥还是蛆虫横溢?八妮儿耷拉曾经高傲的头,脑海里一直闪烁着爹的光辉形象。爹现在伟大得很,是指引八妮儿前进方向的舵手,没有爹,八妮儿都不知道往哪里前进了。
八妮儿神情麻木,眼前只有一个画面,爹那胡子拉茬的一张脸,满脸皱纹的一张脸,古铜色的一张脸,笑咪咪的一张脸,经历过风霜雪雨的一张脸,满怀希望的一张脸,还有最后那满头秽物的一张脸,八妮儿几乎用生命去寻找爹,然而,苍天并没有因为八妮儿的诚心诚意而网开一面。
埋尸队将这一片工作进行完毕,再一次聚集到疯子身边。当他们知道八妮儿是在寻找他的爹的时候,纷纷慨叹,孝子,孝子,天下少有的大孝子,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好青年。唰,所有埋尸队员的目光几乎同时挪过来,注视着这个曾经是活的死尸的人,在心里向他挑起了大拇指。
赞叹比批评更残酷。如果批评是炮弹,赞叹至少也是个小型原子弹。八妮儿无话可说,心揪得更紧,更难受了。八妮儿的心正在经受着原子弹发出的强劲的冲击波。八妮儿真想将自己当作一具死尸让埋尸队埋葬掉。
猛然,八妮儿意识到了什么,发疯般往八里外的吉坡奔窜,去找大姐。大姐是除了爹之外最亲近的人。
然而,大姐在这场大水中同样没有幸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