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呼啦,呼啦呼啦,八妮儿一个挨一个把尸体翻转过来,为尸体擦干净脸。日头毒花花地钉在头顶上,没有一点儿西沉的迹象。大水刚刚过去,地面上仍积着一窝一窝水,太阳一照,呈现出一片一片破碎的镜子,反射着灼灼光芒。
汗珠叭哒叭哒接连不断摔到泥地上,溶进泥糊里,再分辨不出哪是汗,哪是水。八妮儿出了多少汗,不知道,还要出多少汗,也不知道。八妮儿感觉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乌黑一阵昏黄,曾有几次,跌跌撞撞,几欲摔倒,但八妮儿仍然一刻不停地翻尸体,擦脸,辨认;翻尸体,擦脸,辨认,成为一套机械动作,而八妮儿也成了一个只会干活,没有思维不知疲倦的机器人。八妮儿脑海里目光里被尸体撑得满满的,几乎不留下空隙。这世界就是由尸体堆积成的。显然,八妮儿有了中暑迹象,再不停下来休息,补充水分,过不了多久,八妮儿也要倒下去,成为这一片尸体中的普通一员。
八妮儿穿着一件会发声的嗡嗡作响的衣服——红头苍蝇和绿头苍蝇依附身体堆积而成,酷热难耐。洪水残害了无数生灵,却为苍蝇创造出一片极乐世界。洪水过后,苍蝇开足马力繁殖,加班加点繁殖,不遗余力繁殖,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最少的消耗繁育出最多的后代,创造了史无前例的奇迹。苍蝇编织着统治世界的美梦。数量极其庞大的苍蝇,处处制造着耸人听闻,树枝被压断,偶尔没有倒伏的玉米杆被压倒,本来有小指细的电线长到一握粗,尸体上趴伏得更是无立锥之地这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地方。八妮儿身上不是苍蝇最理想的栖息地,却是最好的歇脚处,最繁忙的中转站,顾客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周而复始。这么多的苍蝇八妮儿看不也不看,八妮儿只想尽快看到想看的人。
两天来,八妮儿翻了多少尸体,给多少尸体擦了脸,不得而知,反正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了。这么多的尸体,八妮儿大部分都不认识,偶尔可以看到几个本庄临庄的,但不是八妮儿要找寻的。翻动的尸体越多,八妮儿的希望越渺茫,心情越沉重,越内疚。巨大的困难并没有吓倒八妮儿,八妮儿发誓一定要找到爹的尸体。八妮儿夜以继日地工作。必须夜以继日,能查看多少就查看多少。八妮儿在和时间赛跑。尸体在高温下,快速腐烂,面目全非了,而且洪水下去后的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听说驻马店地区派来了埋尸队,一旦把尸体埋进土里,八妮儿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水腥气、潮湿气、怪味、尸体的腐臭气无处不在,无时没有,在空气里摞了厚厚一层,厚得难以逾越,熏得脑门子疼,像吃了满嘴的蛆,说不出的难受,这样的气味只要闻到一次,一辈子也不会再愿闻第二次。两天来,八妮儿鼻孔里灌注了多少这样的气味?要是吹成气球,少说也能吹出几千个圆鼓鼓的气球。八妮儿是瞎鼻子,闻不到这令人作呕的气味?八妮儿对这恶臭气早已麻木,没有反应了。
在这片低洼泥潭里,堆积着厚厚的尸体,动物的,人的,重重叠叠,乱七八糟,有仰面向上的,有趴伏朝下的,还有半截身子埋在尸堆里,只见下身不见面目。不见面目的令人怕,能见面目的更令人怕,他们的面目定格在了临死前的一刹那,灵魂虽然去了另一个世界,容貌依然保留着对洪水的恐惧、不屈不挠的抗争
这是一片恐怖的地方,更是一片悲惨的地方。八妮儿踏进这一片泥潭,就是踏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活人生分的阴间,令人震颤。八妮儿的眼睛忙得很,可以说应接不暇了,悲惨景象争先恐后往眼睛里涌,几乎撑破眼眶,溢出眼外,而耳朵却清闲得很,都快失去作用了,前后左右一片沉寂,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活着的动物,除了苍蝇和蛆。去另一个世界的已经走了,没有去另一个世界的不会来,这里离死亡最近,仅一墙之隔。是邻居。一步就能跨过去。
远处有了人的声音,给这死一般沉寂的地方多多少少注入了生气。一定是埋尸队来了。八妮儿没有抬头,凭感觉判断。紧迫感再一次敲打着八妮儿,都有了堵着喉咙出不来气的危急了。惟一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与埋尸队竞争,鼓足干练,力争上游,多翻尸,快翻尸,好好翻尸。八妮儿克服重重困难,加快进度,都快不要命了。
在洪水里呆过两天两夜,又在死人堆里打了两天两夜交道,早已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八妮儿勇敢得很。八妮儿从感情到灵魂都麻木了,除了找爹,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引起注意。对于八妮儿来说,找到爹的迫切愿比害怕要强烈一千二百倍。或者说还要多。害怕早从八妮儿脑海里删除掉了,八妮儿脑海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死尸,没有害怕,也没有令人作呕的苍蝇。八妮儿脑海里只有爹。亲爹。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让八妮儿对爹有了非常非常深的感情,深得望不到底,漆黑一团,摞下一块石头也听不到回音。要是再找不到爹,八妮儿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凌厉的阳光晒得后背上冒出了油,但八妮儿依然不知疲倦地翻,不遗余力地翻,勤勤恳恳地翻,大有不将爹翻出来誓不罢休的豪情壮志。尸体上裹着厚厚的黄泥糊,粘着草屑杂物,像刚刚被挖掘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清理的兵马俑,只见外部轮廓,不见本来面目,必须擦干净脸庞上的污泥,才能现出本来面目。八妮儿目前的工作中心是从这一片死尸中辨认出爹。八妮儿拎着一个被洪水滚得不成形的破铁桶,捡一件破衣服当做抹布,自西向东,一处一处地找,一处一处地擦,宁可错擦三千,不可放过一人。八妮儿已经疲惫不堪,摇摇欲坠,但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八妮儿不是妮儿,八妮儿是男人,是个壮实有力的小伙子。
八妮儿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妮儿”是假妮儿。八妮儿排行老八,上有七个姐姐。爹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想要个儿子,连仅有的三次笑醒都是呼唤着八妮儿的名字,从梦里飞奔回来的。八妮儿没有来到世上之前,爹就给他准备好了名字。换句话说,八妮儿在出生前十多年就有了名字。自从大女儿出生以后,爹就为即将出生的儿子准备好了名字。十几年间,造儿子的计划一直没有停止实施,尽管遭受了严重挫折,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爹也没有气馁过,动摇过,依然满怀信心地投入紧张工作中。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得对,下定决心,不怕困难,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八妮儿的名字改了多次之后,才最终有了定论,八妮儿。先是二妮儿,三妮儿,四妮儿,五妮儿,六妮儿,七妮儿,在遭到七次沉重打击后,眼看着就要心灰意冷的时候,天边现出了希望的光芒。经过艰难险阻,一锤八炼,才终于创造成出一个人间奇迹,八妮儿。八妮儿来到世上太不容易了。八妮儿的到来,让爹像刘皇叔得了荆州一样高兴,终于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高兴得整整十一天没有上床睡过觉。自从出娘胎那一天起,八妮儿就取代了爹的地位,一跃而为全家的制高点,制高点以下八个人全仰面向上,围着他转。八妮儿平平淡淡的一声哭,能让爹和七个姐姐诚惶诚恐,心惊肉跳。只要轻轻的啊声一出口,立刻就有一群人围着年龄最小地位最高的八妮儿探寻不止,是渴了?饿了?热了?冷了?尿了?瞌睡了?还是想让人逗他玩?八妮儿不会说话,八妮儿是用哭声发号施令,比用语言威力还强九十九倍哩。不论用什么手段,谁能将金山似的宝贝儿哄得哏哏笑,谁就能得到爹廉价的表扬,爹就会乐得眼睛撮合到一块,咧开嘴笑。相反,谁要是得罪了宝贝儿,轻则半天不让吃饭,重则就得脱层皮。就这么严重。是家法。
八妮儿的出世,还让爹多年的酒瘾戒掉了。没有儿子的时候借酒浇愁,有了儿子却不借酒庆贺。爹和几个女儿说,这一辈子再不喝酒了,省下钱给八妮儿买糖,买饼干,买油果子吃。这是那时候最能引诱孩子的东西了。这些好东西爹不舍得尝,七个姐姐更沾不上边,全让八妮儿一个小东西独吞了。
之所以给小家伙起这么个怪名字,是人老几辈子传下来的一种风俗,贱名好养活。女孩子不金贵,容易活命,起个贱女孩儿的名字命里能承受得起,要是起个过于大气的名字,命里受不起,容易夭折。尤其是八妮儿这样的娇贵人。八妮儿是爹的命根子,如果命根子不能活命,不用说,爹也活不了命,爹死了,撇下七个没成年的妮子咋活?没法活。所以说,八妮儿年龄小责任大,任务艰巨,一个人的命关系到八九条人命,不敢有半点闪失。八妮儿是重点保护对象,都快成一级保护动物了。
八妮儿的命毒得很。八妮儿的出世为家里带来了欢喜,也带来了悲哀,使这个困难家庭陷入了更加困难的境地,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娘一连生几个孩子,身体极度虚弱,弄了一身病,勉强生下八妮儿以后,娘再也挺不过去了,撇下八个没成年的孩子,牵肠挂肚地走了。刚刚一个多月的八妮儿还不知道死是咋回事,更不知道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八妮儿瞪圆了小眼睛,像杏核一样,瞧见几个姐姐哭,好玩,还嘻嘻笑哩。
有男人有女人才是一个完整的家,没有了女人只能算作残缺的家。一个家离了女人是不行的,洗衣服做饭喂猪喂鸡拾掇家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所有琐碎活都由女人做。男人不能代替,这是女人的专利。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传下来的光荣传统。一个围着锅台转的男人,算不得一个真男人。被外人瞧不起。没有女人的家,肯定是杂乱不堪的家,没有生气的家,乌七八糟的家。娘活着的时候,家务活是娘的,娘走了家务活自然而然落在了大姐肩上。到秋天才十七岁的大姐,用嫩弱的肩膀挑起了九口之家的千斤重担。很久以后,也就是洪水过后,八妮儿才知道,要撑起一个家,一个九口人的家,多么的不容易。他八妮儿不行,绝对不行。没有那么大能耐。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大姐几年前就不上学了,小学毕业那年,刚刚十三岁,响应党的号召,到广阔天地里去准备大有作为了。大姐在生产队没有大有作为,却在家里大有作为了。干不动重活干轻活,给生产队放牛放羊割草拾粪,一天下来也能挣一两个工分。一两个工分充其量不过一两毛钱,但这足够一个人一天不饿肚子。娘走后,大姐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很多活不会干,就跟着大嫂婶子们屁股后头学,锲而不舍地学,见缝插针地学,循序渐进地学。大姐心灵手巧,干啥像啥,不到两年功夫,大姐学会了各种针线活,水平高超,被认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姐给弟妹们做的棉衣棉裤很合身,不胖不瘦,不长不短,还有些军装的样式,相当地好看,相当地漂亮,而军装是那个时候全国惟一的统一的流行时装。邻居说,大妮儿这闺女真不错,人长得俊,手也灵巧,哪个小伙子要是娶了她,一辈子也享不完的福。大姐羞赧难耐,满面通红,两条乌黑粗大的头发辫在身后一甩,躲藏开了。
瞧,那还有人活着。埋尸队一个女队员声音洪亮,眼睛更亮,一眼就看见尸堆里有一个会动的尸体。埋尸队所有成员的目光都朝女队员指引的方向望去。埋尸队员清一色由工人阶级组成,根正苗红,思想觉悟高,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具有这样素质的人才能有幸参加这个革命队伍,光荣得很。大家抱着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抱着对灾区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不但对活人负责,更要对死人负责,帮助灾区人民克服困难,重建家园。几个工人小伙子向这边跑步前进,绝不能对阶级弟兄的宝贵生命置之不理。
八妮儿知道埋尸队员发现了他,没抬头,连瞧也没瞧一眼。八妮儿现在对谁也不感兴趣,除了爹。八妮儿相信爹没有死,爹还活着,就躺在这一片死人堆里,只是生他八妮儿的气,故意躲避着不见面。八妮儿分明感觉到了爹的呼吸,均匀缓慢,细软悠长。爹一定屏住气,和儿子捉迷藏,藏到别人下面偷偷笑哩,不让八妮儿找到他。恍惚间,八妮儿耳畔响起了爹的声音,沙哑,宽厚,一字一句叙述着往事
照料八妮儿的差使自然摞到了大姐身上,白天喂他吃饭,晚上搂他睡觉,相当的细心,相当的周到,像是她生的孩子。八妮儿这小子闹人得很,稍微不舒服就扯开破喇叭抗议。白天还好,人多,轮流哄这个臭小子,想尽千方百计逗他开心,只要他笑,他不闹,就是七个姐姐的福分,否则的话,爹吹胡子瞪眼看谁都别扭,都想骂几句。最难熬的是晚上,妹妹们人小瞌睡瘾大,一睡着打雷也惊不醒,八妮儿哭破天她们也听不见。大姐守着弟弟,成夜成夜地哄,成夜成夜地睡不成,白天还要干活,真是苦了大姐。还不到出嫁年龄,大姐已经糟蹋得像个中年妇女了,很不好看。这是大水过后八妮儿回忆大姐时的印象。
为了这个家,主要是为了惟一的弟弟,大姐的婚事也耽误了。娘死了以后,撇下一群张嘴等吃要人照料的孩子,谁愿嫁到这样寒酸的家?所以说,爹一直单身,直到被水冲走也没有续上亲。很多年后,也就是大水过后,八妮儿想起爹的不幸,倍感痛心。这一家人的凄惨遭遇,全是因为他,因为他八妮儿。八妮儿来到世上,每一个毛孔都隐匿着罪恶,娘生下他以后,灯油耗干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他来到世上后,爹的后半生就是守着他过的,他就是爹后半生的崇高理想,最终目的;而大姐,耽误了青春,改变了人生。
到了出嫁年龄,大姐没有急于为自己找婆家,相反,来提亲的很多,可以说应接不暇。其他啥原因也没有,就是因为大姐长相好,漂亮,大方,贤惠,大眼睛双眼皮,浓眉圆脸,再配上两条粗黑油亮的大辫子,和宣传画上手握钢枪英姿飒爽的女民兵不相上下,是那个年代女孩子标准的漂亮相。而这样的人只能生在城市,大姐却生在了农村,简直是个奇迹。那个年代,任何奇迹都可能发生。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为了这个家,更为了八妮儿,大姐没有轻易将自己嫁出去。说亲人三番五次登门,大姐五次三番拒绝了人家。提亲人也知趣,往后很少来,最后终于不来了。直到二姐三姐结婚有了孩子,四姐五姐也到了出嫁年龄了,在爹催促下,老大不小的大姐才匆匆和吉坡一个出身富农的小伙子成了家。女孩十八一朵花,过了结婚年龄,连狗尾巴花也算不上。只能是一堆烂菜叶。八妮儿对这个大姐夫哥没有好感,他比大姐大五六岁,却没有大姐高,哪里是小伙子?是老小伙子,更像是死了妻子的中年人。所以说,老小伙子结婚像续弦,大姐这样好的人嫁给他,糟蹋了,是啥插在啥上面就不说了吧,反正不好听。懂事以后的八妮儿这样评论大姐夫,这时候的八妮儿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八妮儿稍稍长大了,成了爹屁股后面的一条尾巴,头顶上的一座大山,身上的一块疤,上哪儿都带着。没办法甩掉。爹在生产队里赶马车,也就是车把式。赶马车是件技术活,在那个时候,赶马车就像城里司机开汽车一样,牛气,受人尊敬,令人眼馋。胶轱辘枣木大车是十里八乡最先进的交通工具,跑起来又快又轻,雪天雨天都能跑,不像过去的铁轮子大车,又笨又慢,死沉死沉,路面稍微差一点窝在泥坑里耍赖,动弹不得。爹常常将马鞭高高扬起,鞭梢在半空中一甩“叭,叭,叭”清脆,响亮,能从庄前传到庄后,像年初一的第一声炮,十二分的醒耳。早上三声鞭响,乡亲们知道爹出车了,晚上三声鞭响,乡亲们知道爹进庄了。爹赶了十几年大车,将一截软一截稍软的马鞭耍弄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在豆洼庄方圆十几里出了名。几根细竹竿拧成的鞭把儿,头上绑上皮绳,就是马鞭,简简单单,可以说没有一点出奇之处,但在爹手里,马鞭是捕猎物的枪,是收庄稼的镰,是扬麦的木锨,有说不完道不尽的用途。枣子熟了,红彤彤地挂在树上,爹一扬手,叭,叭,鞭起处,一声响落下一颗枣,也可能是三四颗,八妮儿欢快地冲上前,捡起来送进口中,一咬,甜,香。在小河沟边静静地守着,鱼一露头,立即遭到鞭梢痛击,准,狠,鱼顿时晕头转向,漂上水面,八妮儿慌忙捞上来,有鱼吃喽。马鞭还是武器,那一次爹进城送西瓜,遇到几个调皮知青,非要爹留下来几个当作买路钱,不然就别想过去。西瓜是生产队的劳动果实,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人抢走?为了保护集体利益,爹一伸鞭,就将五六个小伙子赶得屁滚尿流,嗷嗷乱叫,八妮儿笑躺在了西瓜堆上。现在想起来,爹手里那条不起眼的鞭子,仍然记忆犹新,在眼前晃动。
八妮儿是爹的命根子。爹出车总是带着他的命根子,一迈出家门就将八妮儿驮到脖子上,上了车,爹坐到前头赶车,把八妮儿揽到怀里,一刻也舍不得宝贝疙瘩离开。八妮儿还没有上学,就跑遍了四邻八乡,多次进过县城,让伙伴们羡慕得直流口水。赶大车工分高,偶尔还能得到鸡毛蒜皮的一点外快,所以来说,家里虽然困难,八妮儿自小嘴巴就没受过委曲。八妮儿最喜欢吃卤猪头肉。猪头肉八毛钱一斤,一天几毛钱的工分,吃一斤卤肉要勒紧裤腰带几天不吃饭,没有几个人家能吃得起。只有八妮儿吃得起。爹隔几天就给八妮儿买两毛钱猪头肉,八妮儿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咂巴着嘴,吮着手指头上亮光光的油,笑了,像大烟鬼过足烟瘾一样,开心得很,满意得很,眼睛眯缝得都找不到了。瞅着儿子的高兴劲,爹也笑了。爹自己吃了猪头肉也没有这样开心。儿子的笑就是爹的笑。这香喷喷的东西,几个姐姐从没有吃过,连尝尝的念头也不敢有,谁叫她们是真妮子而不是假妮子哩?假妮子比真妮子金贵。八妮儿是只馋猫,越吃越馋,越吃胃口越大,吃得车把式腰杆子发软,心里发慌。为了填充儿子小小的无底洞,戒了酒以后,爹又把烟戒了,能省一分钱是一分钱。
嫁出去的大姐轻易不会忘记小弟。搂了八妮儿几年,真有了感情,一离开,像是娘离开孩子,好长一段不习惯。大姐的婆家在吉坡,不远,才七八里路,一有空大姐就回来看看。大姐回来像爹收车回来一样,没有空过手,几个新鲜桃子,一块好面馍,或者煮熟的鸡蛋,几根油条,东西不多,但从没有让八妮儿失望过。八妮儿一看见大姐回来,飞快地迎上去,完全是见到旧主人的一条狗,扑上身,亲热不够,又是抖包袱,又是翻口袋,找到好吃的,摇着尾巴跑了。这些东西虽算不得好东西,但也不是想吃就吃得上的。好东西只有八妮儿能享受,其他人都没有权利没有资格,包括一家之主的爹。
八妮儿吃得心安理得,吃得理直气壮,没有一点感谢大姐的的意思。八妮儿天生就是享福的,就是吃好东西的。吃糠腌菜是他们的事,与八妮儿无关。不管是大姐二姐三姐还是爹捎回来的东西,都是八妮儿应该享用,别人不应该吃,别人也应该让着他吃。是天经地义。是国家规定。没有人能改变得了。那一次,八妮儿和小他五岁的外甥牛蛋争油炸菜角,被大姐看见了,结果,挨打的是小一辈的外甥,而不是长一辈的舅舅。舅舅那么高贵,远远超过他的姐和他的爹,怎么能挨打呢。大水过后,八妮儿忽然明白了几个外甥外甥女对惟一的舅舅并不热乎的原因。
八妮儿是家中的红太阳,其他人都是向日葵。向日葵不围着太阳转还能围着月亮转?所以说,爹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八妮儿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爹是傀儡,是徒有虚名,八妮儿是垂帘听政,大权在握。
八妮儿的所有言论举止,在爹看来,无疑都是正确的。优点是优点,缺点也是优点。有八妮儿在,爹还有啥不放心哩?爹后半辈子尽管搀着胡子喝蜜了。
八妮儿在爹与姐姐们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了。
噗哧,噗哧,埋尸队员们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挪过来。洪水没有完全退去,听说东面几个县还浸泡在几米深的水中,又听说在安徽与河南交界处,当地群众筑起一道拦水坝,河南的洪水下落缓慢,灾情进一步加重,此事惊动了中央,上级领导正在想方设法炸掉拦水坝。到处是水,沟满河平,埋尸队员虽然发现了死尸八妮儿,但要到达死尸八妮儿身边,需要过一条很深的沟,自然,沟里有水。不过,他们不怕,死人都不怕,还怕水吗?他们一个接一个从最浅最窄处泅渡过来,艰难地来到八妮儿身边。
埋尸队员走过的地方,趟起一团团苍蝇,如快艇溅起的浪花,溅上脸,溅上身,令人作呕。刚刚进入这里的埋尸队员,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极度恶劣的环境。
一位勇敢的埋尸队员伸手拉起活着的死尸。八妮儿没有理会他们,连他的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执拗地挣脱那人的手,继续他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这分明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活人,而不是死人堆里侥幸活下来的苟延残喘的半死人。埋尸队所有成员看到八妮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时,立刻有了共同认识。他们一群人没有将八妮儿吓着,反而是八妮儿将他们一群人吓了一大跳。这是个人吗?更像是鬼。身上裹满一层苍蝇而不知难受,恶心,仅有的一条短裤沾满黄色泥汁,分辨不出本身的颜色。那张脸更可怖,像雕像,僵硬,呆板,连眼珠子也没有眨一下,更像是一块玻璃,看不出有一点凸凹,曲折,这样的脸注定是一张没有生气的脸。只有死了的人才是这样一张脸。这也就是说,八妮儿人还活着,脸已经提前死了。脸提前死的原因是心死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这个鬼——也算作人的人在这里干什么?大水都过去三天了,亲人要是活着还能在这里呆着?想在死人身上找出点什么值钱的东西,也说不通,死人绝大部分光着身子,没有穿衣服,纵使有块金砖也藏不住,最有说服力的解释,是这个人被大水吓破了胆
姐姐们全出嫁了,八妮儿也快到娶媳妇的年龄。从大姐那里传下来的规矩,年龄最大的挑起家庭主妇的重担,大姐出门子后是四姐,四姐出门子后是五姐,一直到七姐该出门子了,家里没了女人,得赶快想办法给八妮儿讨个媳妇。家里离了女人可不行,大姐一直惦记着爹,尤其是弟弟八妮儿。那时候的大姐忙得很,差不多和生产队长一样操心了,八妮儿兄弟离结婚年龄还有三四年,就四处托人说对象。大姐不求人家姑娘长得好,只求人贤惠能干就行。漂亮是给外人看的,贤惠才是留给自己人的,最实惠。是私房钱。经过两年零四个半月的艰苦努力,大姐才终于在柴坡村为八妮儿兄弟找到一个媳妇。兄弟媳妇家很穷,娘有精神病,爹是残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这样环境里长到的女人,和大姐一样能干。手巧。知道操心。知道心疼人。大姐放心了,满意了,才批准七姐出嫁。有了这么好的兄弟媳妇,七姐才没有后顾之忧地将自己嫁给别人。
胶轱辘枣木马车在八妮儿十岁的时候正式退休,被拖拉机顶替接班了。爹老了,不会开拖拉机,也不想整天在外奔波。爹和普通社员打成一片,参加生产队劳动。贱女儿一个接一个出嫁,高贵的儿子也长大成人,还有什么不满意?一百个满意。几年爹不参加劳动了,爹是个勤快人,闲不住,扎扫帚,整理一下院子,喂猪,养鸡,倒也算开心。
以前,爹的生活全由姐姐们照料,姐姐们一出门子,照料爹的活自然落到八妮儿小两口身上。养儿防老,这是人老八辈子传下来的规矩。爹就他一个儿子,必须跟着他们生活,八妮儿想推也推不掉,躲也躲不开。
爹就等着儿子媳妇伺候,端吃端喝享清福了。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了个儿子,不惜艰苦创业十多年,为什么?为了年轻时播下的种子,年老时收获。
然而,爹收获到的不是透溢着香甜的果实,却是烂桃、酸杏、霉豆子、稗谷子。
八妮儿媳妇是披着人皮的狼。谁也想不到,经过严格挑选层层选拔寄寓了全家人厚望的八妮儿媳妇,远不是理想中的贤妻孝媳。简直不是个人,狗都不如。大姐在一次无可奈何伤心透顶的情况下,发自内心感慨说。管她里,只要她对八妮儿好,俩人过得和睦就行了。爹劝大女儿说。让儿子幸福生活,让儿子比自己活得更好,从八妮儿出生那天起,爹就坚定地抱着美好愿望,现在八妮儿真的比自己生活好了,爹还能说什么?爹能拆散小两口的幸福生活吗?砍了脖子也不会那样干。什么也不说。只要他比俺过得好,俺光挽胡子不喝蜜,就行。
八妮儿媳妇不是个东西,好吃懒做,贪图享受,哪里会像几个姐姐一样照料公爹?在闺女眼里爹是最亲的亲人,在媳妇眼里,爹是个废物,是光吃饭不干活的牲畜,是猪,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没有像真正的牲畜宰掉吃了,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公爹已经相当满意,有时都感到自豪了。传宗接代全靠儿媳妇哩,没有她不绝种了吗?所以,儿媳妇有权力指手画脚,有资格看不起任何人,也有资格打骂公爹。打得对,打得有礼。任何举动都应该,都理直气壮。爹对劝他的几个闺女说。县长李玉凡那么大的官还被红卫兵打断了腰哩,俺这一点委屈不算啥事,咱平头老百姓能吃饱穿暧就心满意足了,其他还想啥?这比万恶的旧社会强十万八千倍。爹说着说着不知咋回事,哭了。是高兴,绝不是伤心。爹噙着眼泪说。以后不能再回来瞎胡闹,俺和八妮儿、八妮儿媳妇是俺一家的事,你们嫁出去的闺女是外人,好歹你们别管。你们也想想,要是八妮儿媳妇有个三长两短,八妮儿还能过好吗?那不把八妮儿也毁了吗?几个闺女原本要武装推翻八妮儿媳妇的专政集权,或者给她一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却被爹一通话驳得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八妮儿媳妇蛮横无理,八妮儿没法发表意见,支持谁数叨谁都不好办,只好装做不知道,不管不问,省心。能说谁哩?在床上如漆似胶,下了床不能翻脸不认人吧?八妮儿只讲自己舒服,哪里顾得上爹。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八妮儿没有忘记娘,将爹忘记了。爹亲娘亲姐姐亲,还不如媳妇亲。这是八妮儿结婚以后最深刻的体会。八妮儿将爹辛勤养育自己二十年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连一个时辰也没有记住。慢慢的,爹最宠爱的八妮儿也被老婆同化,觉得爹没用,光糟蹋粮食不干活,白养活,赔本。分家。从小到大说一不二的八妮儿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头天夜里吹进枕头风,第二天中午就付诸实施,初见成效。比生产队抢收抢种的效率还高。三间破草房,小两口住西边两间,爹住东边住一间,爹自己做饭自己吃。就这么简单。从提出设想到完成任务,仅仅一天半时间。
大姐二姐一直到七姐气不过,争着把爹接到自己家里过,享几天清福,不再受两口子的闲气。八妮儿没良心。八妮儿的良心让狗吃了。生吃的。爹说死也不去,爹说,俺又不是绝户头,俺有儿,俺跟着你们算啥哩?死也不去。劝一次不听,劝两次,劝三次,劝四次,一直劝到三七二十一次,闺女一个个败下阵来,老家伙老当益壮,依然坚守阵地。一个人生活。至死不远离儿子。虽然爹一个人生活凄苦,可是,爹从不在别人面前摆儿子的理。儿子比他的命还重要两倍半,他能去说儿子的不是吗?不会,肯定不会。爹掉了牙咽进肚子里,咽不下去也得用舌头压住。爹对大姐说,俺这把老骨头活一天算一天,再蹦跶还能蹦跶几年?八妮儿还年轻,八妮儿的路长着哩,俺不能坏了八妮儿的名声啊。人要脸树要皮,坏了名声他以后咋做人哩?说得大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爹不领情,兄弟和兄弟媳妇又不将她们当姐看,几个姐很知趣,很少回去了。只有逢年过节挤到东边一间房子里,草草吃顿饭,算是走了趟亲戚。
下半辈子准备挽着胡子喝蜜的爹,没喝到蜜,却天天喝着黄连水。喝着黄连水的爹,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苦,满心盼望着抱上孙子,能和庄里其他老汉一样,牵着孙子太阳下晒暖,凉荫下纳凉,豆子地里捉蚂蚱,小树林里捕蝉,爷孙俩乐得咯咯笑。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埋尸队员颤颤惊惊地问,弄不清眼前这个活死尸是阳间人,还是阴间人。八妮儿没有理会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听见,只管干着自己的活,翻尸体,擦脸,辨认。在八妮儿眼里,整个世界只有爹一个人了,还能有他们吗?一个小伙子不干了,闷声闷气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口罩送出来,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是人就说话。死尸腐烂的气味非常难闻,而且具有极强的穿透力,隔着两层口罩也能钻进去。死尸不会说话,死尸用另一种方式昭示着它们的存在。八妮儿还是不回答。八妮儿没时间说不疼不痒的废话。不理睬有时候比反驳还让人恼火。那个吃了个软柿子的小伙子,几乎怒不可遏了,火山要喷发。但是,看到这个活死尸身上嗡嗡叫的苍蝇,还有那张不能再丑陋的脸,火山熄灭了。没有什么比眼前的景象更让人恶心,更让人毛骨悚然了。
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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