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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说越激动,好像受了极大刺激,好像就要发疯。我忽然伸手去抚摸他的背,调解了起来。我还居然当起了调解人,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他被我抚摸,却好像被我怂恿了,越加耍泼了。“你们女的懂什么?就知道吃、穿、花!我也最好这样,当个女的,天天让人陪,什么也不要管!谁叫我是男的?谁叫我是男的!”

    他噔噔噔就往外走。我猛地心头一紧,跟了出去。我觉得他是要去死,他要去自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要去自杀。我赶上他,抓住他的胳膊。他挣脱着。我死死抓着。好像我们不是情敌,而是难兄难弟!活着这么难!“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诉说。我理解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总是亏,谁叫我们是男的呢!”我突然说。好像要去自杀的不只是他,还有我。

    “你不知道,上星期一笔大生意,就是被她岔掉了!”他突然说。

    我一跳。难道就是他所说的抢银行的“生意”?

    “真的?”我叫。她出来了。我瞪着她,简直有点怒不可遏。好像她岔掉的不只是他的生意,也有我的生意。车发动时,我忽然从车窗探进头去。“那生意现在怎么办?”我问。

    他一抬头。“只能下星期再”

    我眼尾瞥见她莫明其妙地瞅着我。我稳稳收出头来,没理睬她。

    “小心点!”我捏了捏他的肩膀。

    五

    果然,有了抢银行案件——一家储蓄所,通向柜台内的铁门大开,摄像机镜头猛撞进去,里面一片狼藉。操他妈好大胆!椅子倒翻在地,几条粗砺的蹭痕自内而外,拖出来,地上丢着几张纸大家全睁大眼睛,看着。那家小卖店前黑压压挤满了人,鸦雀无声。

    播音员建设银行桥西分行增强防范意识,加强安全管理,取得了显著成效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马上跑到那家储蓄所。那储蓄所正常营业着,柜台内,营业员面色平静。没有人。地上一张纸片也没有,干干净净。可干净得叫人不自然,白得像刚粉刷的墙,分明是刚用扫帚扫过的,可见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明白了。新闻总他妈的报喜不报灾,新闻上夸的,说明这事现实中非常少;新闻上批评的,说明这事多成灾了。现在新闻又巧妙地将坏事变成好事,将洪灾变成抗洪救灾,将银行被抢变成加强安全措施我笑了起来。当然要这么说,不然拿那么多关注的眼睛怎么办?人们偏他妈的特别关注这类事件。他们会怎么想?那些聚在小卖店前的眼睛,那眼睛后面的脑子会怎么想?他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拍着腿上的蚊子,他们撑着疲乏的身体,来看,来看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抢银行!操他妈好大胆!他们看到大把钞票被搜出、被缴获的镜头,总要发出一阵惊叹。他们惊叹什么?他们被刺激了!他们骂。他们骂,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能得到。人们骂偷,骂抢,骂贪桩枉法,骂腐败,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能偷、抢,不能贪桩枉法,不能腐败。大家都在恨,大家都在想,大家都在内模仿!

    我再见到他时,他果然不一样了,已经不再是“凌志”而是“奔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换成“奔驰”?好像没“奔驰”就不能做他的“生意”似的。到手的钱买什么不好?我有点替他吝啬。他邀我上车,他说要带去我飞车。我还没反对,或者说我反对不出来,他就一踩油门,飞了起来。“奔驰”可真奔驰!我赶忙抓紧车窗框,我觉得是抓着自己虚弱的命。我从来胆小,害怕飞,从没想过飞。中学时有一次班会,大家谈理想,我的理想,大家这个说要当球星、影星、歌星,那个说要当企业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思想大飞,像喷汽式飞机,放个屁就飞。轮到我了,我一个屁也放不出来。全班就哈哈大笑起来。她也笑了。我明白了,就是那一次她看不起我了,我是个飞不起来的笨鸭。这是一个最不要笨的时代,嘴皮不破只管吹,飞机不掉只管飞。所以大家都在吹所以大家都在飞这就是飞速发展这就是腾飞!他飞,还轻松哼着曲子。我一飞,才他妈的发现飞的感觉其实就是感觉不到自己在飞。好车跟差车的区别就在飞得起来飞不起来。好男人和笨男人就是看你能不能带她飞!我明白了,可惜太迟了。

    “她好了吧?”我忽然问他。

    “好了!有‘奔驰’当然好了。”他答。

    “你带她飞,她怕不怕?”

    “怕?那就让她胳膊从我腋下穿过去,夹住,像板夹一样。”

    他嘿嘿笑了起来。我也嘿嘿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大笑了起来。

    “下次行动什么时候?”分手时,我突然问他。

    “什么?”他说。

    “你他妈别跟我装死!”我骂,捶了他一下。

    他嘻嘻笑了起来。“要国庆了吧?”

    “国庆?”我几乎叫了起来“今年50大庆,可有阅兵!”

    “是呀,又怎么了?”

    “到处都在警戒”

    “我知道。我还知道东长安工商行那地方最戒备森严。”他说,笑了一笑。

    六

    我直奔东长安,工商行。

    那里非常挤,人挤人。进银行的都是有钱的人,或是存,或是取,一叠叠钞票哗啦啦在他们手上点呀。我才记起这是发过节费的时候。我要是有工作,也会有过节费发,也可以进银行,钞票,哗啦啦我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男的哗啦啦点着钞票。他把钞票放进了手提包里,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去了。我忽然发现一个矮矮胖胖的家伙也随即跟了出去。他是谁?我认识。我想朝他笑。可他好像没瞧见。他跟了出去。那高高瘦瘦的骑上了一辆摩托车。他就也发动车“奔驰”不,不是“奔驰”也是摩托“本田250”!他是准备好了用摩托的,他早准备了一辆大排量摩托,尾随而去。然后,到了僻静处,一撞,然后就,抢!不,他没有下来抢。他不用自己下来抢。他有同伙。那同伙跳下,就抢,然后,飞车而去。可是那瘦子的手却抓得紧紧的,抓住那个包,手指头都要掰断了!那包里有多少钱?到底有多少钱?刚才我不是看到了吗?撑破了也就几千元。可他抓得紧紧的,揪也揪不脱,掰也掰不脱!他妈没见过大钱了!还好他没瞧见我朝他笑了。

    又有钱出来了。这下是装在硬硬的铁匣里。两个身穿浅蓝色银行工作服的女营业员一边一个抬着它,向运钞车走去。她们身肢好像被沉甸甸硕果压弯了的树丫。铁匣子这么小。压缩饼干。我突然记起他说的这个比喻,我觉得这比喻十分妙。

    两个荷枪实弹的护卫站在那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脸被掩在铁盔下。他们一定在盯着路。路很长,两个营业员抬着,路边满是忽啦啦的眼睛,瞧着她们。她们就故作姿态地扭着腰肢,简直在表演。路边人全都伫足凝视。这是一个仪式,一场阅兵式,凝重、庄严、无声。

    铁匣子被放到了运钞车上。然后,关门,走了。

    尘埃落定。街上灯亮起来了。

    每当华灯初上,我就特别惶惑。天还没黑下去,灯已经亮了起来,天光下的灯光黄黄的刺得人眼睛发辣。地上嗡地冒出更多人、车,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冒出来似的。他们个个都那么有钱,花起来,花起来,好像这钱都是从哪里抢来的。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不愿回家去,家徒四壁。我在街头站着,瞧着。一个秃头男人搂着一个女的腰在走,那腰肢好像那抬黑匣子女营业员的腰肢。那男的不停打着手机,好像他妈的非常成功。一个酒家保安向我走了过来,像猎狗一样嗅了嗅我,又走开。一张焦灼等人的脸。对面的“麦当劳”落地窗上,一家三口,大口大口地啃着,吃着,女主人一会儿一会儿就用她那又长又白的手将桌上吐出的垃圾拢一下,一串车灯在她的动作中流曳旋转

    叭!突然,一声喇叭在我身后鸣响。一回头,是一辆小车,虎视眈眈,张着血盆大口,冲着我。我知道它要怎样,可我没有动,不让开。它就又“叭”了一声。车挡风玻璃后渐渐现出一个人影来了,他也在打手机。他好像并不专门关注我,继续打他的手机,还哈哈笑了一下。什么事对他这么重要?使他这么开心?一定是抢到什么了,说不定,就是刚才那辆运钞车,他得手了!他们在手机里密谋,分赃。我就更不让了。我不但不让,还故意悠闲地抬头看着天。他终于一合手机,头钻出车窗朝我做手势。我还是不动。他就火了,冲我大吆喝了起来,好像他是只老虎。我是个历来顺受的人,从来怯弱的人,只要谁向我瞪一眼,我都会吓得像猫一样躲起来。可现在我变得不怕了,猫变成了老虎,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居然跟人对抗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的脚在打颤。我的后面马上堵成了一团,像一团乱麻,是我制造的乱麻,我自己看了都害怕。“叭叭”声响成一片。但我仍然不动,抗拒着,好像只是为了固执。终于,那人从车内跳了出来。有好几个人也从他们车内跳了出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挡了道,还不让开!你!妨碍交通,破坏秩序!你他妈破坏秩序!要大家都像你这样还不乱了!哼!乱了?我笑了起来。什么乱了?要不乱,你们有车子有房子有女人?你们这一切还不都是乱中偷来的抢来的?他,刚才你还在手机里密谋呢!你们可以乱了,就不要别人乱了?就让你们乱?就让我们该死守秩序,遵纪守法!你说一个人要遵纪守法,对,没错,可是大家都在干,大家都是贼,大家都在乱来!你说一个人损公肥私要受谴责,可人家还在侵吞国家巨财呢!大虫放过了,小虫被网住了,傻瓜被镇得老老实实,凭什么我要当傻瓜,要当秩序垫脚石,要当牺牲品!我就是不要!不要!我要让你们急,让你们气!气!我想气他们,可我自己眼泪却被气出来了。我想哭!我一拍那车头:“你有小车,就可以撞我了?撞吧,撞吧!把我撞死吧!”

    七

    我几乎天天跑去东长安工商行,呆那里。我观察它的方位,地势,瞧着运钞车天天早一次晚一次把装着压缩饼干一样的钞票的铁匣子送进去,拿出来。我揣摩着他的抢劫方案。我像一只羔羊,可怜巴巴地仰望着母羊的乳头,他是我生命支柱,我智慧源泉。我发现,这银行果真是行抢的绝好点,前不挨村,后不挨站,它的正面拦着人行道护拦,运钞车只能停在它左侧五十米远的一条支干道上(我专门用脚步悄悄丈量过,刚好五十米)。这就使得银行营业员每次必须被检阅似地把铁匣子抬过这五十米的路程,这就给行抢创造了绝好机会。这五十米,随时可能发生异变。可是,他们有护卫,紧跟其后,营业员到哪里,护卫就跟到哪里护卫!哈,护卫算什么?瞧他们全副武装,还端着枪!到底懂不懂得开枪?也他妈煞有介事,端着枪!那脸绷得紧紧的,好像绷得紧紧的弦,只消给他们一吓——扔颗炸弹!对呀,扔颗炸弹!轰!我猛地一跳——我的妈呀,原来我也是抢劫高手!

    原来谁都可以成为抢劫犯的!

    我相信,他一定会在这段路的某个地方隐藏了炸弹了。我竭力寻找着这地方。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这其间有件事,我爹的一个旧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公司业务员,月薪800。在我所有的工作中,这是最高的。可我一口回绝了。把我爹急得直跳。“你还不干!这么好的工作,你还嫌什么?你能找到什么工作?你能找什么工作!”我笑了一笑,不应他们。 我觉得没必要应他们。我仍然天天跑到东长安工商行去,那里有我的工作,那是我的朝拜。我在那呆着,摸索着他的思路。可是我绝不想也动手去抢,毛主席保证!我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老实人。我只想看。我只想知道自己的想象是否印合了他的方案,像有奖猜答,我甚至不要奖品

    十一。

    人山人海。警察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空气像脆弱的灯泡玻璃。

    一队小学生拿着塑料花环和彩旗走了过去,一定是要去参加阅兵式的。他们将会在最前面,有机会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脸上洋溢着幸运的光彩。他们要比大人们幸运,大人们,听说沿街的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窗户都被命令关上了呢!一个小孩也在队伍中跑进跑出,他看过去不超过五岁,他从没见过阅兵式吧?出生以来就没见过,多么热闹,多么热闹的节日,好玩的一个接一个,多么舒服!我记起我小时候一到节日,骨头总是舒服得酥软软的。“多想告诉未来,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张也唱的,又唱起来了。

    突然,我发现了一辆自行车。它放在那五十米长路的中段。它出现得太蹊跷了!我甚至觉得瞧见一辆自行车都太蹊跷了。它那么古老、破旧,像一块化石。它静静地伫立着,高深莫测。他好像突然间就会飞起来。只要运钞车一到。只要运钞车一到。只要运钞车一到!运钞车到了。我竟有些害怕起来。人群在拥挤。人群因运钞车占据了地盘更加拥挤起来。可自行车一动不动。人头攒动,如波涛。两个银行营业员在波涛上出现了。是两个女营业员,站在银行门口上。她们穿得特别鲜艳。奇怪同样的银行制服今天看起来怎么特别鲜艳。她们很漂亮。可当她们一走近那自行车,轰!一切就都完了。血肉横飞。虽然她们这么漂亮。她们漂亮得让我想哭。她们是不是知道有人在为她们哭?她们不知道。她们没事一样地从自行车边上走过去了。可是那自行车没有动。毫无动静!它怎么可能有动静呢?钱还在运钞车上呢?运钞车的门还没有开。我禁不住笑起自己来了。我赶忙修改自己答案:它应该,应该在运钞车门一开才炸。运钞车的门开了。可还是没有炸。这时候怎么可能炸呢?笨蛋!应该等到铁匣子出现。铁匣子出现了。还是没有炸。应该等到走近了。两个小姐抬着铁匣子向银行大门走了过来,走近了,再近!再近!其中一个小姐的袖口还撩了一下自行车把。可还是没有。自行车偏着脑袋,歇着一边脚,它好像睡着了。怎么了?怎么了?现在不炸,更待可时?她们的脚后跟已经完全离开了你的后轮子!难道是忘了放炸弹了?难道是设定错了?那么赶快补救呀!笨蛋!铁匣子就在面前了!我都能瞧见那铁匣子上红漆的字。伸手可得。冲出来,冲出来,冲可一点影子也没有!他妈的他(他们)都跑哪里去了?死静。一切死静!死静像干冰一样灼着我,我的心都要被灼焦。我简直被灼得不行。

    索性老子自己伸手一抢!

    我猛地一惊:该不会他本来就是暗示我去抢?

    八

    我大病了一场。

    他再也没有来了。

    忽然有一天,她却来找我了。她问我是不是见到他了?我说没有。她就哭了起来。我没想到她会对着我哭,从来没想到。她哭着哭着,居然伏在了我的肩上,她的手臂居然也从我的腋下穿过去,搭在我的肩胛上。我非常吃惊。我斗胆摸了摸那手臂,她没有反抗。

    她爱上我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爱上了我。她说,见到了我,就好像见到了他。可是我仍然没有钱。我还是没有钱。可是我要有钱,我要结婚。我脑子里天天想怎么能赚钱成家,怎么能?怎么能思路就堵住了,堵得慌。

    “去偷,去抢!”突然会自言自语溜出一句来。莫名其妙!

    他一直再没出现。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曾有过这个人?但是,她确实在要我时,总是把手臂从我腋下穿过去,扳住我的肩胛,像板夹一样的。

    (天涯2003年第6期)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编者按 我们常常无法正视自己的心魔,总将恶念归咎于他人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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