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女人

    现在的女人胳膊越来越细。因为她们终于告别了比胳膊更粗壮的锄头、扁担，以及与生俱来的榔棰。比如，现在的女人洗衣服，只需将衣服统统扔进洗衣机，然后拨电话一样按键钮，然后逃避自己的耳朵，靠在阳台上哼哼流行的或不流行的歌曲，把目光放射得寂寞难耐怅然若失。而旧时的女人，总是提着篮子，或怀抱着脚盆，三五成群，集合在池塘边，各自蹲在摇摇欲坠的石头上，一手哗哗哗地朝衣服泼水，一手抡着榔棰棒棒棒地用力敲打，把衣服棰打得痛苦万状，再按在石板上搓一阵，又扑进水里漂一阵，搓搓漂漂，漂漂搓搓，女人的姿势就定位于一耸一蹲，于是呼啦啦传出身背后皮肉的一道道白光。小道消息总是从池塘的源头活水里流出来，流言蜚语也会从池塘的污水浊流里溅出去。嘻嘻哈哈的女人，活泼胜过了树枝上的麻雀，池塘边一年四季是合不扰的女人的嘴。

    现在的女人说话越来越细。她们不会打孩子，她们不想骂孩子，她们一个个并不是老师却和蔼得像老师，声声慢细细说，似和风如细雨，母爱至上，她们的声音差不多就要被自己孩子的声音所淹没。而旧时的女人，腹内小肚鸡肠，声音宽宏大亮。她们吵架时打不过自己的男人，就使用尖尖的嗓子，用声音吓退男人的淫威。她们反反复复弄出的唠叨，可以逼得自己的男人主动投降，乖乖地改掉吸烟赌博好吃懒做的毛病。对待孩子，她们缺乏耐心，她们的话一出口就成了命令，哪个孩子要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不拿她的话当回事，那么她们唤孩子的名字就像放风筝，在村庄的上空高高飘扬。她们手里捏根虎筱，就成了一个指挥家，她们和着虎筱的挥动，在孩子的脚跟发出歇斯底里的咒骂。她们的女高音从屋里窜到屋外，又从屋外踏进屋里。村庄，因女人的存在，总是那么的热热闹闹。

    现在的女人嘴巴越来越细。她们说女明星的嘴巴真是大得难看，她们说宁可不当歌星也要保护自己的嘴巴。她们在嘴巴上描上或红或紫的图案，无比节约嘴唇的范围，极力把嘴唇收缩得小巧玲珑。于是，她们在餐桌上最终表现得慢条斯理，展现樱桃小口。而旧时的女人，买不起口红，看不起口红。吃饭时男人用海碗她们不会用汤碗，男人吃两碗她们也不会吃一碗。她们从田畈里回来，一口塞得进一拳头冷饭，她们肚皮落空的时候，一口可吞下一个蕃薯。她们自豪于女人半边天，吃桃子比男人快，吃糕点比男人快，喝起大碗茶来也咕咚咕咚响。然后，她们袖手在嘴巴上横扫一下，打着屁响的饱呃原是干啥还干啥。她们看不起小嘴巴女人，形容小嘴女人是尖嘴猴舌，撅起来就是一只鸡屁股。那时的女人，一箩筐话话不是从嘴巴里说出来，而是从嘴巴里倒出来，于是那时的女人个个出落成毒辣辣的泼妇。

    现在的女人腰身越来越细。她们老是对自己的腰提心吊胆，生怕它一不小心茁壮成长。如今女人好细腰，她们担心腰粗后裙子会穿不下，回头频率受影响，夫妻感情将受伤，怀孕前她们感叹女子人生，生育后她们故意节衣缩食。她们会爱上电子秤，对它的刻度明察秋毫。旧时的女人没这份闲心，她们有啥吃啥，她们生了一胎必生二胎，她们关注肚里孩子生出来后的份量，哪顾上身后的虎背熊腰。她们生完孩子才想起自己的身体，一摸身体，肉多了，一穿衣服，变小了，于是她们的脸红润润的，笑容可掬了，说，幸亏坐月子，吃蛋吃胖了，吃鸡吃胖了，坐着躺着享福了，以后就拿健壮的身体去多挣工分吧。

    现在的女人步子越来越细。她们走路的样子像前朝前代的宫女，一脚踏去踏不完人行道五颜六色的一块小方砖，她们的鞋跟像钉子一般的尖锐，走得人家心里七上八下。更多的时候，她们钻进小车，指挥驾驶员或东或西。下车上楼，她们多半会走得唉声叹气。而旧时的女人，走路会惊动一路风尘，她们甩甩手爬过了一座山，又甩甩手迈过了一道坎。她们紧跟在男人身后，男人在前面背着双手吃力地拉车，她们在后面伸出手用力地推车，男人在前面喊哎哟，她们在后面应嗬哟，哎哟嗬哟哎哟嗬哟，那一车货就被拉到了十里百里之外。然后，回来的路上，她们让男人坐车，自己拉车，在斜坡上火车一样地奔跑。只有坐在家里的老式女人，才颤危危地在家里来回走动，用她们的粽子形状的小脚，把一段短短的路走得支离破碎。

    女人成了现在的女人，不是女人的故意，是时代在保护着女人。而与此同时，现在的女人却也在改造着时代。旧时的女人，一日三餐巧妇做饭，为的都是男人，男人不进门，她们不敢掀锅盖。现在的城里女人，已变得不太愿意做饭。遇着烦恼来了，她们对男人说，到外面吃点算了；遇着高兴来了，她们又对男人说，到外面吃不是更方便吗？于是这个时代，正在慢慢发展成为一个女人不想做饭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