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依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他和她经好心人牵线搭桥，走到了一起。他们跳过浪漫的爱情，闪电般结婚，瓜熟蒂落就有了孩子。他们生了一个胖儿子，儿子的名字记录了他们婚姻的匆匆。他们的儿子就叫匆匆。匆匆已经十岁，早就上学了。

    人们这时发现，他和她的姻缘真是一个错误。他虽然长得有些矮小黝黑，工作也不体面，但她高挑嫩白的身材，反而更陪衬出她的缺陷与不足，她不去上班，因为没有工作。在外人面前，她不善言辞，且是那样不通人情交际，甚至她走路的样子也是那么懒洋洋，像疲惫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唯一耀眼的，是她的城镇户口。他和她结婚，就是因为她是城镇户口。城镇户口突然就不发粮票了，于是她的优势随着她的青春一起慢慢消逝。

    孩子是他和她共同孕育的一棵树，那么他和她，便是两条树根，两条反方向伸展生长着的树根。他慢慢厌倦起自己的妻子和婚姻，他后悔当初的选择确是一个错误，甚至，他恨死了那个替他介绍对像的好心人。他想一种共同语言，可她不给他共同语言。他想一种恩恩爱爱，可她不给他半点浪漫。他享受不到女人的另一番风情，女人作为男人工具之外的那种风情。

    他有些绝望。有些绝望的他学会了逃离。除了上班，他把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寻找欢乐。他与朋友喝酒玩牌，他跟一帮男女青年混在一起，在那里，快乐让他忘掉了自己的年龄与身份。有时，他在办公室通宵上网，跟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聊天，聊着聊着就有了故事，因为总有素不相识的女人千里迢迢找上门来。很多个夜晚，他彻夜未归，人们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或不做些什么。他有一个家，但他的妻子和儿子始终停留在概念里，他用每月一半的工资来打发这个概念。

    朋友面前，他从不提及妻子。他越不提他的妻子，朋友就越关心他的妻子。朋友说这样下去不行，得给她找一份工作。他千恩万谢，然后让他妻子去上班了。她上午去上班，中午就回了家，她说她吃不消这份工作，是体力上的吃不消。他心里升起的太阳又钻进了乌云。朋友又替他妻子找了一份再也不能轻松的工作，他又千恩万谢。她周一去上班了，周四又回家发脾气了。他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她说她跟同事吵了，她死也不去这个单位了。他的心里下起了绵绵的梅雨。

    他很少带朋友去他家，他说他的家配不上他的朋友。有一天，他终于挡不住一位朋友的恳求。朋友跟着他一起去了家，进门一眼就看见她，亲切地唤了她的名字。她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那里，像站在大街上看行色匆匆的路人。他耐心地对她说，家里来客人了你怎么还坐着，于是她站起来。他说人家叫你名字你怎么没反应。她说她不认识这位客人。他说这不就是以前跟我们住一幢楼的谁嘛。她说她想不起来，她的记忆不行了

    “离婚”两个字再也拦不住，从他嘴里闯出来，他是跟朋友在一起聊天时说漏了嘴的。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一股唉声叹气雾一样笼罩着他。朋友说，其实你早该跟她离了，你的婚姻是不幸的，我们也劝你早些逃离这个困境。“离婚”两个字很快就像一条河，横在他和她中间。

    他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我们离婚吧。

    她朝他看了一眼，像往常看他那样的没有风情。她说，离婚可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不在家的时做的那些事，我也猜得到。

    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相信他确实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实。

    她又被充了一句，她说，今天你跟我离婚，明天我就自杀。

    他不再说了。她也不说了。他们说话和不说话的时候，儿子始终睡在甜甜的梦里。儿子十岁了，懂事明理是公认的。儿子就是她一生的习作，她除了儿子，除了这个家，已经一无所有。

    朋友知道这个计划的实施落了空，就又帮他另出高招。朋友说，如果不想活得太累，你可以找情人，现在找情人不难听，你若找情人，我们都会同情支持你。他摇了摇头，停顿一下，又摇了摇头。然后他说，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这样过下去算了。

    他真的这样过下去了。不同的是，从此他出门的时候多了两样东西，他把妻子和儿子也带上了。在朋友家做客，他不厌其烦地教导的不是儿子而是妻子。他教妻子称呼这个称呼那个，他教妻子喝酒不能那么快，喝快了是要醉的，他教妻子别人说话的时候自己也要找话说朋友们偷偷地看他的妻子的笑话，却也在心里偷偷在替他喊委曲。

    那天他的妻子有点喝高了，在酒桌上说了一番朋友们闻所未闻的话：

    她说她老公对他很好，每年都给她买好看的围巾和衣服。

    她说她老公算得上体贴，她半夜肚饿，他会从被窝里钻出来替她去买夜宵。

    她说她老公以前在外面一定有女人，不过她相信他现在已经没有了。

    她还说她最近有点长胖了，他老是给她母子俩买好吃的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朋友们静静地听，那种从未有过的入神与专注。因为，她比谁都说得真实。因为真实，所以格外动听。

    末了，她不顾他的劝说，把一杯啤酒灌进了嘴，有点不太讲卫生地抹了一下残留在嘴唇上的酒沫，眼睛定定地盯住她老公。当着众人的面，她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他，最近你怎么老在家唱歌，唱什么“你依然是我不变的关怀”真是难听死了。

    朋友们一起聚焦他的脸，猛然醒悟后，终于发出一阵哈哈哈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