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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记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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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家里的百宝箱,报得上名报不上名的东西都往里面塞。大人叫小孩子寻找某件东西,众里寻它千百度,蓦然想起,便去拉夹橱的抽屉,那东西八九不离十就在里面。一段时间过去,再翻捡开来,里面尽是死去了的岁月的霉味,我们都懒得去弄弄干净,弄干净了又有什么意思。倒是外面一只抽屉,我是隔三差五地要去会见它一次。那里面放着每天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鸡蛋,等有了三五个,就被我放在小篮子里,拎着晃着盯着摸着地到代销店去过秤,然后换成盐或酱油或老酒,多余的钱我一分不少地用汗渍捏着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曾经放鸡蛋的地方。后来,钱在夹橱抽屉里就成为约定俗成,只是那钱有时是借来的,有时是有限的零钱。

    夹橱的顶棚是另一个世界,它的承受之重是现在的冰箱无法想象的。吃完了粽子,褪下来的箬壳清洗后,必然放在它的上面;割稻用的镰刀也会在那里休息;还有锈得发红的钢筋铁丝之类,还有等换糖佬来收购的鸡毛鸭毛鸡肫鸭肫之类,简直就成了废品收购站。

    我家的夹橱很快就开始糜烂,因为它的材质本来就不好,加上屋漏雨淋,菜汤浸淫,老鼠钻洞,老猫撕抓,我的攀登,又一年才清洗一次,所以过早地摇摇欲坠起来。

    分家过日子了,那夹橱作为财产之一,理所当然地被分到了我弟头上。我弟在分家后不久就离开了我们,无牵无挂地去了另一个世界。倒是那口夹橱,至今还像模像样地老死在那个灶头间的角落里,满身的灰尘,看得我两眼模糊。

    饭淘箩

    家里的饭淘箩,就在那只水缸与夹橱之间的上空晃荡着。荡来荡去的,荡出一种诱惑,一种试探,一种期望。

    那是一只做工精细的器皿了,用米线般粗细的竹篾编扎而成,圆形的,口大底小,还有盖子,有点像我们在地上抽打的万旋陀罗。先前这淘箩一定是上了清漆的,否则不会如此牢不可破。只是走进我眼睛之后,已涂上苍老的颜色。平日里,它就吊在那个木钩子上,那个木钩子又被一根长长的黑绳子吊着,一直延伸着到了屋顶的横梁,蜘蛛们从屋顶蹦极一样的荡下来,然后又延着绳子懒洋洋地爬上去,偶尔也以淘箩为根据地,撒些网捕捕蚊子之类,但总究是白费心机,浪费了口水。因为我时不时地会搬来一条凳子,再把自己并不高的身体加上去,再伸长了的脖子和双臂,正好够得着淘箩的底部,略一纵身,就会把蜘蛛的美梦撕得支离破碎。

    我就是在这样一次次耸身中长高的。套用后来我教书的行话讲是:跳一跑,摘到“淘”每一次耸身之后,打开淘箩盖,大抵会收获到一团凝结起来的冷饭。为了既满足我的肚皮,又考虑到母亲的记忆,我很小就会见机行事。见饭团多了,就挑块适中的,见饭团少了,就挑些散乱的,只有一块饭团时,就掰其中一角,没有饭团时,也要眉毛胡子抓一把。家中无人,我可以心宽体胖地吃,怕被人看见,就会狼吞虎咽,做贼心虚。但不管怎样,那时是真正品出了饭的滋味。这大抵就是我傍晚放学回家后的必修课。没有这一课,我放鹅时割猪草时,心里会说一百个不情愿,最倒霉的还是那群鹅或那把镰刀,无缘无故地受我欺负。所以这饭淘箩是动一发而牵全身的。

    每次做饭时,总会有一个声音在灶台上响起来,啪啪啪,啪啪啪,那是母亲试图把淘箩里的冷饭一粒不剩地倒进饭镬里,那镶嵌在淘箩里的饭粒被拍得心乱如麻,就一个个极不情愿地跳到了镬里,这叫做掺冷饭,是生活勤俭节约的生动写照。也有拍不干净的时候,那是夏天了,留恋在淘箩里的饭粒不是馊了就是变色了,于是便宜了那群鸡鸭,可以在水缸边灶台下不顾自相残杀,疯狂地争夺主人的恩赐。

    夏天的时候就常常要洗淘箩,这个任务也被我们兄妹争来夺去,不为争食,却为争一个去塘埠头用淘箩弶鱼的趣味。掀了盖的淘箩,整个地浸入水底,一些饭的碎末顺势漂浮出来,饿慌了的小鱼们以为天上掉馅饼,发起战争总攻似的冲啊冲啊而来,围着饭碎末转圆圈,急功近利的鱼们索性钻到了淘箩里,那饭粒还在嘴巴边若即若离的时候,它们就不知不觉地被暗暗提起的淘箩一箩打尽,露出水面,任凭它们怎样撒野怎样闹腾,反正我们决不会把饭末子白白送给它们,饭的代价必须用它们的血肉之躯来付出,于是,我们欢乐了,而猫,远比我们更欢乐。那么理所当然的,整个夏天,我家的饭淘箩都被洗得清清爽爽。

    饭淘箩从钩子上摘下来拎进田畈的时候,稻谷和米饭就不再稀奇,只是家里人手少,有手的都派到田里发挥应有的作用了,所以肚皮饿的时候,挑谷担回家的父亲就顺便把淘箩拎来,我们则一人一碗冷饭,或加点开水,或夹筷干菜,吃出一股浓浓的乡土味,也吃出一道亮丽的乡村风景。

    只是现在,我已记不清我家的饭淘箩到底消忘于何时。

    门槛

    门槛与踏步(台阶)总被老家的人连起来称呼,叫做“门槛踏步”上台阶,跨门槛,大概就是进入一户人家的前奏,也是一户人家的形象广告了。

    门槛起初叫做门当“门当户对”的“门当”厚厚的木板钉成,地位越高的人家,门槛就高,位卑言轻的老百姓,门槛就低,所以男婚女嫁讲究门当户对,门槛高的人家与门槛低的人家结为亲家,对高门槛人家来说是屈就,对低门槛的人家来说则是高攀。这个传统被岁月一直代代传承,以至于后来门当明明消失了,并成了导游小姐嘴巴里的一种说词,但人们头脑里的门槛却依然横亘如初。所以我的记忆中,老家的人在姻缘问题上总是言必称门槛,甚至把不想进某家的门,也反话正说成“你家的门槛高啊,我们哪敢进来哟”顽固思想比后来用水泥浇灌的门槛还要牢固。

    我家的门槛先是木门槛,只是一截算不上粗壮的木头,长不足一米,高不过一个手掌,它被卡在门框底下,安稳地长在黄泥地上。想必它就是我幼年时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了,我的目光里,它就是山它就是虎,所以当门槛里的我能一脚踹到门槛外,且没有跌倒,一定有灿烂无比的父母的笑声从我身后紧紧跟来。

    然后我长大了。我是在门槛上坐着长大的。当父母把家交给锁而没有交给我时,那个家对我来说,就只剩下那道门槛。我贴着门板,也只能放心大胆地把屁股交给门槛,在那里或用泪洗面,或鼻涕涟涟喊爹喊娘。后来就翻弄身上的那只布书包,嗅嗅新课本新簿子的香气,或给新书折一个书壳,或者与分别半天的小狗小猫做做游戏,教会它们一些或站或跪或叫或闹的本领和脾气。再后来,我把书包交给门槛,由它看管,我则在一江春水或漫山遍野里寻找欢乐。

    我长大了,门槛却越长越小。

    母亲似乎每天都不肯饶恕那道门槛,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割肉不出血的旧菜刀,把一夹夹蕃薯藤条堆在门口,然后一屁股坐在门槛的一头,借门槛的另一头为砧板,左手捏藤条右手挥菜刀,嚓嚓嚓地切出一大堆供我家猪们享用的美味佳肴,碰着老藤条,一时不肯折服于旧菜刀,母亲就把刀举得老高,剁肉骨似的狠狠剁下去,藤条断了,刀痕却深深地刻在了门槛上。天长日久,那门槛就被母亲的菜刀切出一个凹槽,露出的肌肤颗粒可见,没有血只有纵横交错的线条。门槛除了要挨母亲的菜刀,还得承受父亲的钩刀。父亲常常把力气凝聚在门槛上,削根锄头柄,场地就在门槛上,削颗木塞,地点也在门槛上,凡钩刀落处,大抵门槛是无法回避也无法逃避的。于是那道门槛最终伤心欲绝,不得不露出了岁月的创伤,驼背得拱出地面,对蚂蚁的肯啮和老鼠的钻洞也无力抵挡。

    造新房后,木门槛变成了水泥门槛。那时候,我常常站在它的上面,凝视远方,向未来张望,就像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极目远眺。终于,苦难搀着我迈过了这道门槛,我小孩学步似地跌跌撞撞走进了由门槛织成的现实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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