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很荣幸,荣幸得近乎自豪,因为作为一个农民的子弟,我曾经做过一门同龄人未必做过、而这辈子再也不会去做的行当——进窑与出窑。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家的不幸在于,父母为养活他们三个孩子,在生产队时就一直做着日子难过的“倒欠户”一屁股债让他们在村里直不起腰提不高嗓子。分田分地后,算是翻身得解放。但父母却唯恐我长大了因贫穷缠身而讨不进老婆,于是为了能引进“凤凰”就拼命地为子女“筑巢”筑巢对农民来说真是一桩天大的事,一切的节衣缩食、一贯的勤俭节约、一直的细水长流,为的是把一分一厘全都添作一砖一瓦,支撑起一个象模象样的家。草披翻瓦房,瓦房翻平台,平台起二楼,二楼上三楼。可爱的农民伯伯们怎么也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一生的积蓄都化在了拆拆建建上,受穷是自然的,可又不甘心受穷,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所以,当我的力气养着也是白养的时候,我便常常被父母怂恿着,去做各种各样拿力气换钱的短工。比方说推车,比方说割包稻,比方说挖沙,而进窑出窑也便是其中之一。
时间总是在署假快要碰着脚后跟的时候,那辰光,家里该割的稻都割了,该种的田都种了,该耘的田也耘过了头遍,正闲着没事可干,于是同村路头活络的人,就去砖窑厂联系进窑或出窑的生意。这当然是好听的说法,实际却是向人家讨活做,有点象讨饭佬的样子。那砖瓦厂是承包给了个人的,央着老板的人很多,所以能弄来这样的指标,大抵要有些面子。而且不单单只是面子问题,关键还得有力气,滥竽充数等于是白白给你钱。我很荣幸,因为同村排“转折亲”我需叫她一声“外婆”的那女人,每每联系到进窑出窑的业务,总不忘将我也一同喊上,正可谓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而这个我应该叫“外婆”的女人,其年龄比我大不过十岁,因为平时割包稻种包田总在一起,而业务多是我父母联系到的,所以她这样做,颇有知恩图报的意味。
那时候我已经在镇上读高中了。砖瓦厂也在镇上,砖瓦厂与学校竟有一墙之隔,成为我上学路上必经的一处风景。我太熟悉这个砖瓦厂了,下课时匍匐在栏杆上时,总能看到窑厂这边热火朝天轧泥、和泥、制砖、做瓦的场面,有时看到烧窑时冒出的缕缕青烟,还令我想入非非,想起老家的袅袅娜娜的炊烟。所以一天的功课填进脑子里后,为便于消化吸收,我们还三五成群地踱步到这个窑厂,走走看看说说,深切体验做农民的辛苦,想想考大学对我们来说真是太必要了。我怀疑我要成才的欲望大概就是在这样平凡的日子里生长出来的,就象一块砖头,它已经在木匣子里被摔打成形了,就差煅烧的功夫而已。
所以我来这个窑厂进窑出窑,也就是给自己一定要考上大学这一欲望的煅烧。这火候掌握得真是时候,我父母虽没文化,却用“吃苦”两个字活生生地教育了我。我想,再也没有这样的家长,能把自己的子女教育得这样成功。
早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与“外婆”一起出发了,头天晚上就约好了时间。我到底有些爱慕虚荣,之前,我把整个身材献给了夏天,为了使太阳用紫外线染黑的黑皮肤尽快脱皮返白,尽量不去做学校里皮肤最黑的“黑炭头”我只能全副武装。破洞百出的长裤加衬衫,足以挡得住阳光的威力;沾着泥巴的旧草帽必须戴上,这能透出草帽底下那个头颅的一丝文气;还要在脖子上搭一块发黄的毛巾,虽然擦汗的时候少,但毕竟显摆的时间多,万一碰到个同学老师,也象个劳动者的架子,我很怕在那种场合碰到他们。所以我那时的装束就很女性化,有点上山下乡知识分子的味道。我们骑车六里地,就到了窑厂,此时太阳虽还没有出面,但已经把天色渲染得海蓝蓝了,我想这整整一天都得吃它毒辣辣的苦头了。
窑厂窑厂,窑在这头,厂(实际上叫做“场”)在那头,中间被一条机耕路剖开。进窑就是把窑场里已成形的砖坯瓦片搬到窑洞里去,相距三四十米,不停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窑洞里有个窑师傅,是专门堆砖瓦的,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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