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居然没有像潘克拉托夫那样受到“控告”这倒是
怪事。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同我见面。
12月5日
昨天匪徒袭击了工地。
马在松软的雪地上谨慎地迈着步子。马蹄偶尔踩在雪下的枯枝上,树枝折断,发出
劈啪的响声。这时马就打个响鼻,闪到一边去,但是抿着的耳朵挨了一枪托后,又急步
赶上前去。
大约有十个人骑着马,翻过了一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丘陵地的前面是一长条没有
被雪覆盖的黑色地面。
他们在这里勒住了马。马镫碰在一起,当地响了一声。领头的那匹公马使劲抖动了
一下身体,长途跋涉使它浑身冒着热气。
“他们人真***来得不少,”领头的人用乌克兰话说。
“咱们狠狠吓唬他们一下。大头目下令,一定要让这群蝗虫明天全都滚蛋。眼看这
帮臭工人就要把木柴弄到手了”
他们排成单行,沿轻便铁路两侧朝车站走去,慢慢地靠近了林业学校旁边的一片空
地。他们隐藏在树背后,没有敢到空地上来。
一阵枪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雪团像松鼠似的,从那棵被月光照成银白色的桦树上
滚落下来。短筒枪贴着树身,吐出火光,子弹打在墙上,泥灰纷纷掉在地上,潘克拉托
夫他们运来的玻璃窗也被打得粉碎。
枪声惊醒了睡在水泥地上的人,他们立即跳了起来,但是一见房间里子弹横飞,又
都卧倒了。
有人压在别人身上。
“你要上哪儿去?”杜巴瓦一把抓住保尔的军大衣问。
“出去。”
“趴下,傻瓜!你一露头,就会把你撂倒。”杜巴瓦急促地低声说。
他俩紧挨着躲在大门旁边。杜巴瓦紧贴在地上,一只手握着手枪,伸向门口。保尔
蹲着,手指紧张地摸着转轮手枪的弹槽,里面只有五颗子弹了。他摸到空槽,便把转轮
转了过去。
射击突然停止了。接着是一片令人惊奇的寂静。
“同志们,有枪的都到这边来。”杜巴瓦低声指挥那些伏在地上的人。
保尔小心地打开了门。空地上连人影也没有,只有雪花缓慢地飘舞着,落向地面。
森林里,十个人狠命抽着马,逃走了。
午饭的时候,城里飞快地开来一辆轧道车。朱赫来和阿基姆走下车来。托卡列夫和
霍利亚瓦在站台上迎接他们。车上卸下一挺马克沁机枪、几箱机枪子弹和二十支步枪。
他们急急忙忙地向工地走去。朱赫来的大衣下摆擦在地面的积雪上,留下了一道道
锯齿形的曲线。他走起路来像熊一样,左右摇晃。老习惯还是改不了:两条腿总像圆规
似的叉开着,仿佛脚下仍然是颠簸的甲板。阿基姆个子高,步子大,能跟得上朱赫来,
托卡列夫走一会儿,就要跑几步,才能跟上他们。
“匪徒的袭击还是次要问题。眼前有个山包横在路上,倒是麻烦事,这么个大
家伙叫我们碰上了,真***晦气!得挖很多土方才行。”
托卡列夫站住了。他背过身子,两手拢成小船的样子,挡住风,点着烟,赶紧抽了
两口,又去追赶前边的人。阿基姆停下来等他。朱赫来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
阿基姆问托卡列夫:“这条支线你们能按期修好吗?”
托卡列夫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老弟,一般说来是不能按期
修好的,但是不修好也不行。问题就这么明摆着。”
他们赶上朱赫来,三个人并排走着。托卡列夫很激动地接着说:“问题难,就难在
这里。工地上只有我和帕托什金两个人心里清楚,这个地方条件这样差,人力和设备又
这样少,按期完工是不可能的。但是,同时全体筑路人员都知道,不按期完工绝对不行。
所以我上回才说: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在,就一定完成任务。现在你们亲眼看看吧!我
们在这儿挖土已经快两个月了,第四班眼看又要到期,可是基本成员一直没换过班,完
全靠青春的活力支持着。这些人当中,有一半受了寒。看着这些小伙子,真叫人心疼。
他们是无价之宝有些人连命也会断送在这个鬼地方,而且不止一两个人。”
从车站起,已经有一公里铁路修好了。
往前,大约有一公里半,是平整好的路基,上面挖了座槽,座槽里铺着一排长木头,
看上去像是被大风刮倒的栅栏。
这就是枕木。再往前,一直到小山包跟前,是一条刚平出来的路面。
在这里干活的是潘克拉托夫的第一筑路队。他们四十个人正在铺枕木。一个留着红
胡子的农民,穿一双新的树皮鞋,不慌不忙地把木头从雪橇上卸下来,扔在路基上。再
远一点的地方,也有几个这样的雪橇在卸木头。地上放着两根长长的铁棍,代替路轨,
用来给枕木找平。为了把路基夯实,斧子、铁棍、铁锹全都用上了。
铺枕木是一项细致的工作,很费工夫。枕木要铺得既牢固又平稳,使每根枕木都承
受铁轨同样的压力。
这里懂得铺路技术的只有筑路工长拉古京一个人。这位老同志虽然五十四岁了,却
一根白头发也没有,黑黑的胡子从中间向两边分开。他每次都自愿留下,现在已经是干
第四班了。他跟年轻人一样忍受饥寒困苦,因此,在筑路队里受到普遍的尊敬。党组织
每次开会,都邀请这位非党同志(他是塔莉亚的父亲)出席,请他坐在荣誉席上。为此,
他很自豪,发誓决不离开工地。
“你们说说看,我怎么能扔下你们不管呢?我一走,你们会搞乱的,这儿需要有人
照看,需要实践经验。我在俄罗斯跟枕木打了一辈子交道”每到换班的时候,他都
和蔼地这样说,于是就一次又一次地留了下来。
帕托什金很信任他,很少到他这个工段来检查工作。当朱赫来他们三个人走到正在
劳动的人群跟前时,累得浑身冒汗、满脸通红的潘克拉托夫正用斧子砍着安放枕木的座
槽。
阿基姆好不容易才认出了这个码头工人。他瘦多了,两个大颧骨显得更加突出,脸
也没有好好洗过,看上去又黑又憔悴。
“啊,省里的大人物来了!”说着,他把热乎乎、湿漉漉的手伸给阿基姆。
铁锹的声音停了下来。阿基姆看见周围的人脸色都很苍白。人们脱下的大衣和皮袄
就放在旁边的雪地上。
托卡列夫跟拉古京说了几句话,就拉着潘克拉托夫一起,陪刚来的朱赫来和阿基姆
向小山包走去。潘克拉托夫和朱赫来并肩走着。
“潘克拉托夫,你讲讲,你们在莫托维洛夫卡整肃反工作人员是怎么回事?你们把
人家的枪都缴了,你不认为这做得有点过火吗?”朱赫来严肃地问这个不爱做声的码头
工人。
潘克拉托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们缴他的枪,是跟他商量好的,他自己
要我们这么干的。这小伙子跟我们是一条心。我们把情况如实跟他一摆,他就说:‘同
志们,我没有权力让你们把门窗卸走。捷尔任斯基同志有命令,严禁盗窃铁路财产。这
儿的站长跟我结了仇,这个坏蛋老偷东西,我总是干涉他。要是我让你们把门窗拿走,
他一定会上告,我就要到革命法庭受审。最好你们先下了我的枪,再把东西运走。站长
不上告,就算没事了。’于是我们照他说的办了。我们又没把门窗往自己家里拉!”
潘克拉托夫看到朱赫来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又补充说:“朱赫来同志,要处分就
处分我们吧!您可千万别难为那个小伙子。”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今后再这样干可不行这是破坏纪律的行为。我们完全有
力量通过组织手段粉碎官僚主义。好了,现在谈谈更重要的事吧。”于是朱赫来把匪徒
袭击的详情询问了一遍。
在离车站四公里半的地方,筑路的人们挥动铁锹,猛攻坚硬的冻土。他们要劈开挡
在面前的小山包,修出一条路来。
工地周围,有七个人担任警戒。他们随身带着霍利亚瓦的马枪和保尔、潘克拉托夫、
杜巴瓦、霍穆托夫的手枪。筑路队的全部武器都在这里了。
帕托什金坐在斜坡上,往本子上记着数字。工地上只剩下他一个工程技术人员了。
他的助手瓦库连科怕被土匪打死,宁可受法办,也不在这里干,一清早开小差溜回城里
去了。
“挖开这个山包,要花半个月的时间,地都冻了。”帕托什金低声对他面前的霍穆
托夫说。霍穆托夫是个动作迟缓、总皱着眉头、不大爱讲话的人。他一听这话,生气地
用嘴咬着胡子梢,回答说:“全部工程限我们二十五天完成,光挖山包您就计划用十五
天,这怎么成!”
“这个期限定得不切合实际。”帕托什金说。“不错,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的条
件下筑过路,也没同这样的筑路工人共过事。因此,我也可能估计错,以前就错过两回
了。”
这时,朱赫来、阿基姆和潘克拉托夫走近了小山包。斜坡上的人发现了他们。
“瞧!谁来了?”铁路工厂的旋工彼佳特罗菲莫夫,一个斜眼的小伙子,用露在
破绒衣外面的胳膊肘捅了保尔一下,指着坡下刚来的人说。保尔连铁锹也没有顾得放下,
立刻向坡下跑去。他的两只眼睛在帽檐下热情地微笑着,朱赫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握
的时间比谁都长。
“你好啊,保尔!瞧你这身衣服,大的大,小的小,简直认不出你来了。”
潘克拉托夫苦笑了一下。
“你没看他那五个脚趾头,行动有多一致,全在外面露着。
这还不算,开小差的人还把他的大衣偷走了。亏得奥库涅夫是他们同一个公社的,
把自己的破上衣给了他。不过不要紧,保夫鲁沙是个热血青年,他还可以在水泥地板上
躺上一个星期,铺不铺干草都行,然后再进棺材。”码头工人怏怏不乐地对阿基姆说。
黑眉毛、鼻子微翘的奥库涅夫调皮地眯起眼睛,反驳说:“我们才不让保夫鲁沙完
蛋呢。我们可以推举他到厨房去,给奥达尔卡当后备火头军。他要不是傻瓜,那儿吃的
也有,暖和地方也有靠着炉子也行,挨着奥达尔卡也可以。”
一阵哄笑淹没了奥库涅夫的话。
这是今天他们发出的第一阵笑声。
朱赫来察看了小山包,然后同托卡列夫、帕托什金坐雪橇到伐木场去了一趟,又转
了回来。斜坡上的人还在坚持不懈地挖土。朱赫来望着飞舞的铁锹,望着弯腰紧张劳动
的人群,低声对阿基姆说:“群众大会用不着开了,这儿谁也不需要进一步动员。托卡
列夫,你说得对,这些人是无价之宝。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朱赫来看着这些挖土的人,眼神里充满了喜悦、疼爱和庄严的自豪。就在不久以前,
在那次反革命叛乱的前夜,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曾经扛起钢枪,投入战斗。现在,他
们又胸怀一个共同目标,要把钢铁动脉铺到堆放着大量木柴的宝地去,全城的人都在急
切地盼望着这些木柴给他们带来温暖和生命。
帕托什金工程师有礼貌地,但又不容置疑地向朱赫来证明:要在这个小山包上开出
一条路来,没有两个星期的时间是不可能的。朱赫来一面听他计算,一面心里打着主意。
“您把斜坡上的人撤下来,调到前面去修路,这个小山包咱们另想办法。”
朱赫来在车站的电话机旁待了很长时间。霍利亚瓦在门口警卫,他听见朱赫来在屋
里粗声粗气地说:“用我的名义马上给军区参谋长挂个电话,请他立刻把普济列夫斯基
那个团调到筑路工地这一带来。一定要把这个地区的匪徒肃清。另外,再从部队派一列
装甲车和几名爆破手来。其他事情我自己安排。我夜里回去。让利特克在十二点以前把
车开到车站来。”
在板棚里,阿基姆简短地讲过几句话以后,朱赫来接着讲起来。他亲切地同大家交
谈着,一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朱赫来告诉大家,原定的计划不能变,第一期工程
必须在一月一日以前完工。
“从现在起,筑路队要按战时状态组织起来。所有党员编成一个特勤中队,中队长
由杜巴瓦同志担任。六个筑路小队都接受固定的任务。没有完成的工程平均分成六段,
每队承担一段。全部工程必须在一月一日以前结束。提前完成任务的小队可以回城休息。
另外,省执行委员会主席团还要向全乌克兰中央执行委员会呈报,给这个小队最优秀的
工人颁发红旗勋章。”
各队的队长都派定了:第一队是潘克拉托夫同志,第二队是杜巴瓦同志,第三队是
霍穆托夫同志,第四队是拉古京同志,第五队是柯察金同志,第六队是奥库涅夫同志。
“筑路工程队队长、思想工作和组织工作的总负责人,”朱赫来在结束发言时说。
“仍然是安东尼基福罗维奇托卡列夫,这是非他莫属的。”
仿佛一群鸟突然振翅起飞一样,噼噼啪啪地响起了一阵掌声。一张张刚毅的脸上露
出了笑容。朱赫来一向很严肃,他最后这句话却说得既亲切又风趣,一直在注意听他讲
话的人全都轻松地笑了起来。
二十几个人簇拥着阿基姆和朱赫来,一直把他们送上轧道车。
朱赫来同保尔道别的时候,望着他那只灌满雪的套鞋,低声对他说:“我给你捎双
靴子来,你的脚还没冻坏吧?”
“好像是冻坏了,已经肿起来了。”保尔说到这里,想起了很久以前提出过的请求,
抓住朱赫来的袖子,央求说:“我跟你要过几发手枪子弹,现在你能给我吗?我这儿能
用的只有三发了。”
朱赫来抱歉地摇了摇头,但是他看到保尔一脸失望的神情,就毅然决然地解下了自
己的毛瑟枪。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保尔开头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得到一件盼望了这么久的贵重礼物,可是朱赫来已经
把枪带挂在他的肩膀上。
“拿着吧,拿着吧!我知道你早就眼红了。不过你要多加小心,可不许打自己人。
这支枪还有满满三夹子弹,也给你。”
一道道羡慕的目光立刻射到保尔身上。不知是谁喊着说:“保尔,咱俩换吧,我给
你一双靴子,外带一件短大衣。”
潘克拉托夫在保尔背上推了一下,打趣地说:“鬼东西,换毡靴穿吧。要是再穿你
那只套鞋,连圣诞节也活不到!”
这时候,朱赫来一只脚踏着轧道车的踏板,正在给保尔开持枪许可证。
清晨,一列装甲车轰隆轰隆驶过道岔,开进了车站。一团团天鹅绒般的白色蒸汽,
像盛开的绣球花一样喷发出来,又立即消失在清新而寒冷的空气里。从装甲车厢里走出
来几个穿皮衣的人。几小时以后,装甲车送来的三个爆破手在斜坡上深深地埋下了两个
深蓝色的大南瓜,接上了长长的导火线。
放了信号枪之后,人们便纷纷离开现在已经变成险地的小山包,四散隐蔽。火柴触
到了导火线,磷光闪了一下。
刹那间,几百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一分钟,两分钟,等待是那样难熬终于
大地颤抖了一下,一股可怕的力量炸开了小山包,把巨大的土块抛向天空。接着,第二
炮又响了,比第一炮还要厉害。可怕的轰鸣响彻密林,山崩地裂的隆隆声在林间回荡。
刚才还是小山包的那个地方,现在出现了一个张着大口的深坑,方圆几十米内,在
像糖一样洁白的雪地上,撒满了爆破出来的土块。
人们拿着镐和锹一齐向炸开的深坑冲去。
朱赫来走后,工地上展开了争取首先完成任务的异常激烈的竞赛。
离天亮还很早,保尔谁也没有惊动,就悄悄地起来了。他独自艰难地迈着在水泥地
上冻僵了的双脚,到厨房去了。烧开了一桶沏茶水,才回去叫醒他那个小队的队员。
等到其他各队的人醒来,外面天已经亮了。
在板棚里吃早点的时候,潘克拉托夫挤到杜巴瓦和他的兵工厂伙伴的桌子跟前,激
愤地对他说:“看见了没有,德米特里,天蒙蒙亮,保尔就把他那伙人叫了起来。现在
他们大概已经铺了十俄丈了。听大伙说,他们铁路工厂的人,弦都让他给绷得紧紧的,
他们决心在二十五号以前铺完自己分担的地段。他这是想给咱们点颜色看哪。但是,对
不起,咱们走着瞧吧!”
杜巴瓦苦笑了一下。他非常理解,为什么铁路工厂那一队的行动,会使这位货运码
头的共青团书记如此激动。就连他杜巴瓦也挨了好朋友保尔一闷棍:保尔竟连招呼也不
打,就向各队挑战了。
“真是朋友归朋友,有烟各自抽这里有个‘谁战胜谁’的问题。”潘克拉托夫
说。
快到中午了,柯察金小队正干得热火朝天,突然一声枪响,打断了他们的工作。这
是站在步枪垛旁边的哨兵,发现树林里来了一队骑兵,在鸣枪示警。
“拿枪,弟兄们!土匪来了!”保尔喊了一声,扔下铁锹,朝一棵大树跑去,树上
挂着他的毛瑟枪。
全队马上拿起武器,贴着路边直接卧倒在雪地上。走在前面的几个骑兵挥着帽子,
其中有个人喊道:“别开枪,同志们!自己人!”
五十来个骑兵顺着大路跑了过来,他们都戴着缀红星的布琼尼帽。
原来这是普济列夫斯基团的一个排,前来探望筑路人员。
排长的坐骑少一只耳朵,这引起了保尔的注意。那是一匹漂亮的灰骒马,额上有一
块白斑,它在骑者身下“跳着舞”不肯老实站着。保尔跑到它跟前,一把抓住笼头绳,
马吓得直往后退。
“小斑秃,你这个淘气鬼,想不到在这儿碰见你!你没让子弹打死啊,我的缺只耳
朵的美人。”
他亲切地搂住马的细长脖子,抚摸着它那翕动的鼻子。排长仔细地端详着保尔,一
下认出来了,他惊奇地喊道:“啊,这不是保尔吗!马你认出来了,老朋友谢列达
反倒不认识啦。你好,兄弟!”
城里各部门都积极行动起来,全力支援筑路工程。这立刻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扎尔
基把还在城里的人都派到了博亚尔卡,团区委的人走个精光。整个索络缅卡区只剩下一
些女团员了。扎尔基又到铁路专科学校去动员,结果他们又派了一批学生到工地去。
他向阿基姆汇报这些情况的时候,半开玩笑地说:“现在只剩下我和女无产者了。
我想让拉古京娜替我,门口换上‘妇女部’的牌子,我就上博亚尔卡去。要知道,我一
个男子汉在人家女人堆里转悠,实在不像话。姑娘们都怀疑地瞧着我。这帮喜鹊私下里
准在嘁嘁喳喳议论我:‘他把别人都撵走了,自己却泡在城里,这个大滑头。’说不定
还有比这更难听的。求求你,让我也去吧。”
阿基姆笑着拒绝了。
一批一批的人不断到博亚尔卡来,铁路专科学校的六十名学生也到了。
朱赫来设法让铁路管理局调了四节客车到博亚尔卡,给新到的工人住宿。
杜巴瓦小队从工地撤了下来,派到普夏—沃季察去。他们的任务是把供轻便铁路用
的小火车头和六十五节平板车运到工地来。这项工作顶替他们在工地上承担的一部分任
务。
杜巴瓦出发前向托卡列夫建议,把克拉维切克调回来,叫他领导新成立的一个小队。
托卡列夫采纳了他的建议,下达了命令,根本没有去想他的真实动机。而杜巴瓦这个时
候会想起那个捷克人,却是安娜托索洛缅卡来的人带来的一张便条引起的。便条上这样
写着:
德米特里:我和克拉维切克给你们挑了一大批书报。我们向你和博亚尔卡的全体突
击手们致以热烈的敬礼。你们都是好样的!祝你们身体强健,精神饱满。昨天,各木柴
场的最后一批存货都配售完了。克拉维切克要我向你们致意。他真是个好小伙子。他亲
自给你们烤面包。他对面包房里的人,谁也信不过。他自己动手筛面粉,自己用机器和
面。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好面粉,面包做得好极了,跟我领到的简直没法比。晚上咱
们的人都到我这里来,有拉古京娜、阿尔秋欣、克拉维切克,扎尔基有时也来。我们也
搞点学习,但主要是议论我们所知道的人和事,无所不谈,而谈得最多的还是你们。姑
娘们对托卡列夫不让她们去工地意见可大了。她们说保证能和你们大家一样吃苦耐劳。
拉古京娜说:“我换上一身爸爸的衣服,一下子跑到那老爷子跟前,看他能把我撵回
来!”
说不定她真会这样做。替我向你那个黑眼睛的朋友问好。
安娜
暴风雪突然袭来。灰色的阴云低低地压在地面上,移动着,布满了天空。大雪纷纷
飘落下来。晚上,刮起了大风,烟筒发出了呜呜的怒吼。风追逐着在树林中飞速盘旋、
左躲右闪的雪花,凄厉地呼啸着,搅得整个森林惊惶不安。
暴风雪咆哮不止,猖狂了一夜。车站上那间破房子根本存不住热气,虽然通宵生着
火,大家还是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第二天清晨上工,雪深得使人迈不开步,而树梢上却挂着一轮红彤彤的太阳,碧蓝
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柯察金的小队在清除自己地段上的积雪。直到这时保尔才体会到,严寒造成的痛苦
是多么难以忍受。奥库涅夫那件旧上衣一点也不保暖,脚上那只旧套鞋老往里灌雪,好
几次掉在雪里找不到。另一只脚上的靴子也随时有掉底的危险。由于睡在水泥地上,他
脖子上长了两个大痈疮。托卡列夫把自己的毛巾送给他做了围巾。
瘦骨嶙峋的保尔两眼熬得通红,他猛烈地挥动大木锨铲雪。
这时,一列客车爬进了车站,有气无力的火车头勉勉强强把它拖到了这里。煤水车
上一块木柴也没有,炉里的余火也快要熄灭了。
“给我们木柴,就开走;不给,就趁它还能动弹,让我停到侧线上去!”司机向站
长喊道。
列车开到侧线上去了。他们把停车的原因通知了沮丧的旅客。挤得满满的车厢里响
起了一片叫嚷和咒骂。
“你们去跟那个老头讲讲,就是在站台上走着的那个,他是工地的负责人。工地上
有当枕木用的木头,他可以下令用雪橇给火车头运点来。”站长给乘务员们出了个主意。
乘务员们立刻迎着托卡列夫走去。
“要木柴可以,但是不能白给。要知道,这是我们的建筑材料。现在工地让雪封住
了。车上有六七百个乘客。妇女、小孩可以留在车里,其他人都得拿起锨来铲雪,干到
晚上,就给你们木柴。要是不愿意干,那就让他们等到新年再说。”托卡列夫对乘务员
们说。
“瞧!同志们,来了这么多人!看,还有女的呢!”保尔背后有人惊奇地说。
保尔回过头去。
托卡列夫走到跟前,对他说:“给你一百人,分配他们干活吧。看着点,别叫他们
偷懒。”
保尔给这些新来的人派了活。有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皮领子的铁路制服大衣,戴
着羔皮帽,正跟旁边的一个青年妇女说话。那青年妇女戴着一顶海狗皮帽,顶上还有个
绒球。
他愤愤地转动着手里的木锨,大发牢骚:“我才不铲雪呢,谁也没有权力强迫我。
要是请我这个铁路工程师给指挥一下倒还可以,铲雪吗,你我都没有这个义务,规章上
没有这么一条。那个老头子违法乱纪。我要告他。
谁是这儿的工长?”他问身边的一个工人。
保尔走上前去,问:“公民,您为什么不干活?”
那个男人轻蔑地把保尔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您是什么人?”
“我是工人。”
“那我跟您没什么可谈的。把工长给我叫来,别的领导也”
保尔皱起眉头,白了他一眼,说:“不想干拉倒。火车票上没我们的签字,您就别
想上车。这是工程队长的命令。”
“您呢,女公民,也拒绝干活吗?”保尔转过身来问那个女人。一刹那间他呆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冬妮亚图曼诺娃。
她好容易才认出这个像叫花子的人是保尔。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两只稀奇古怪的
鞋子,脖子上围着一条脏毛巾,脸好久没有洗了保尔就这副模样站在她面前。只有
那一双眼睛,还同从前一样,炯炯发光。正是他的眼睛。就是这个像流浪汉一样衣衫褴
褛的小伙子,不久以前还是她热恋的人。
真是沧海桑田哪!
她最近结了婚,现在同丈夫一起到一个大城市去。她丈夫在那里的铁路管理局担任
重要职务。真想不到,她竟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少年时代的恋人。她甚至没好意思同他
握手。
她的瓦西里会怎样想呢?保尔竟如此潦倒,真叫人心里不是滋味。看来,这个火夫
一直没有什么长进,只能干个挖土的差事。
她犹豫不决地站着,窘得双颊通红。那个铁路工程师气疯了,一个穷小子竟敢目不
转睛地盯着他的妻子,他觉得实在太放肆了。他把锨往地下一扔,走到冬妮亚跟前,说:
“咱们走,冬妮亚。这个拉查隆尼真叫人受不了,我实在看不下去。”
保尔读过朱泽培加里波第这部小说,知道意大利语拉查隆尼是穷光蛋的意思。
“如果我是拉查隆尼,那你就是还没断气的资本家。”他粗声粗气地回敬了工程师
一句,然后把目光转向冬妮亚,一字一句冷冷地说:“图曼诺娃同志,把锨拿起来,站
到队伍里去吧。别学这个胖水牛的样。请原谅,我不知道他是您的什么人。”
保尔看着冬妮亚那双长统套靴,冷笑了一下,又顺便补充说:“我劝你们还是别留
在这儿,前两天土匪还来光顾过呢。”
他转过身,拖着那只套鞋,啪哒啪哒地回自己人那里去了。
最后这句话对工程师也发生了作用。
冬妮亚终于说服了他一起去铲雪。
傍晚收工之后,人们都向车站走去。冬妮亚的丈夫抢在前面,到火车上去占位子。
冬妮亚停下来,让工人们先过去。
走在最后面的是保尔,他拄着锨,已经非常疲乏。等他过来,冬妮亚和他并排走着,
说:“你好,保夫鲁沙!坦白地说,我没想到你会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不能在政府里
搞到一个比挖土强一点的差事吗?我还以为你早就当上了委员,或者委员一类的首长呢。
你的生活怎么这样不顺心哪”
保尔站住了,用惊奇的眼光打量着冬妮亚。
“我也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酸臭。”保尔想了想,才找到了这个比较温和的字
眼。
冬妮亚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你还是这么粗鲁!”
保尔把木锨往肩上一扛,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才回答说:“说句不客
气的话,图曼诺娃同志,我的粗鲁比起您的彬彬有礼来,要好得多。我的生活用不着担
心,一切都正常。但是您的生活,却比我原来想象的还要糟。两年前你还好一些,还敢
跟一个工人握手。可现在呢,你浑身都是臭樟脑丸味。说实在的,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可
谈的了。”
保尔收到了阿尔焦姆的来信。哥哥说最近就要结婚,要他无论如何回去一趟。
风吹走了保尔手中的白信纸,它像鸽子一样飞向天空。他不能去参加婚礼。现在哪
能离开工地呢?昨天,潘克拉托夫这头大熊已经赶过了他们小队,正在以令人目瞪口呆
的速度前进。这个码头工人正在拼命争夺第一。他已经失去了惯有的沉静,不断鼓动他
那些从码头上来的伙伴以疯狂的速度进行工作。
帕托什金观察着这些筑路工人怎样一言不发地闷头苦干。他惊奇地搔着头皮,问自
己:“这是些什么人哪?哪儿来的这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呢?要是再这么晴上七八天,我
们就可以铺到伐木场了。真是应了那句俗话:活到老,学到老,到老还是懂得少。这些
人的工作打破了一切常规和定额。”
克拉维切克带着他亲手烤的最后一批面包从城里来了。
见过托卡列夫之后,他在工地上找到了保尔。他俩亲热地互相问过好。接着,克拉
维切克笑嘻嘻地从麻袋里拿出一件瑞典精制的黄面毛皮短大衣,拍了一下那富有弹性的
皮面,说:“这是给你的。不知道是谁送的吧?嗬!小伙子,你可真傻呀!这是丽
达同志让带来的,怕把你这个傻瓜冻死。这件衣服是奥利申斯基同志送给她的,她刚从
他手里接过来就交给我,说给保尔捎去吧。她听阿基姆说过,你穿着单衣在冰天雪地里
干活。奥利申斯基皱了皱鼻子说:‘我可以给那位同志另送一件军大衣去。’但是,丽
达笑着说,不用了,穿短的干活更方便,拿去吧!”
保尔惊异地拿起这件珍贵的礼物,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穿在冻得冰凉的身上。
柔软的毛皮很快就使他的后背和前胸感到了温暖。
丽达在日记里写道:
12月20日
连日暴风雪。今天仍然又是风,又是雪。博亚尔卡的筑路大军眼看就可以把路铺到
目的地,但是他们被严寒和暴风雪阻住了。他们常常陷在没人深的积雪里。挖掘冻土是
很困难的。只剩下四分之三公里了,但这是最困难的一段。
托卡列夫报告说,工地上发现了伤寒,已经有三个人病倒了。
12月22日
共青团省委召开全体会议,博亚尔卡没有人来参加。匪徒在离博亚尔卡十七公里的
地方把一列运粮火车弄出轨了。
按照粮食人民委员部全权代表的命令,工程队全体人员都调到出事地点去了。
12月23日
又有七个伤寒病人从博亚尔卡送回城里。其中有奥库涅夫。我到车站去了。哈尔科
夫开来一列火车,从车厢连接板上抬下来几具冻僵的尸体。医院里也很冷。该死的暴风
雪!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12月24日
刚从朱赫来那里回来。消息证实了:奥尔利克匪帮昨天夜里倾巢出动,袭击了博亚
尔卡。我们的人跟他们打了两个小时。他们切断了电话线,所以直到今天早上,朱赫来
才得到确实消息。匪徒被打退了。托卡列夫受了伤,胸部被打穿了。今天就能把他送回
来。弗兰茨克拉维切克被砍死了。他昨天夜里正好担任警卫队长。是他发现匪徒,发
出了警报;他一边往回跑,一边阻击进攻的敌人,但是没有来得及跑到学校,就被砍死
了。工程队有十一个人受伤。现在那里派去了一列装甲车和两中队骑兵。
潘克拉托夫继任工程队长。今天,普济列夫斯基团在格卢博基村追上了一部分匪徒,
把他们一个不留地全都砍死了。
一部分非党非团干部,没有等火车,就沿着铁路离开了工地。
12月25日
托卡列夫和其他伤员都已经送回,被安置在医院里。医生们保证把托卡列夫救活。
他仍然昏迷不醒。其他人没有生命危险。
省党委和我们都收到了博亚尔卡的来电:为了回答匪徒的袭击,我们,所有参加今
天群众大会的轻便铁路建设者,同“保卫苏维埃政权号”装甲列车和骑兵团的全体指战
员一起,向你们保证,我们将克服一切困难,在一月一日以前把木柴运到城里。我们决
心全力以赴,完成任务。派遣我们的**万岁!大会主席柯察金。书记员别尔津。
我们以军礼在索洛缅卡安葬了克拉维切克。
日夜盼望的木柴已经近在眼前。但是筑路进度十分缓慢。
伤寒每天都要夺去几十只有用的手。
有一天,保尔两腿发软,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回车站。他已经发烧好几天
了,今天热度比哪天都高。
吮吸工程队血液的肠伤寒也悄悄地向保尔进攻了。但是他那健壮的身体在抵抗着,
接连五天,他都打起精神,奋力从铺着干草的水泥地上爬起来,和大家一起去上工。他
身上穿着暖和的皮大衣,冻坏的双脚穿上了朱赫来送给他的毡靴,可是这些东西对他也
无济于事了。
他每走一步,都像有什么东西猛刺他的胸部,浑身发冷,上下牙直打架,两眼昏黑,
树木像走马灯一样围着他打转。
他好容易才走到车站。异常的喧哗声使他吃了一惊。仔细一看,站台旁边停着一列
同车站一样长的平板车。上面载的是小火车头、铁轨和枕木,随车来的人正在卸车。他
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失去了平衡。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头碰到地上,积雪冰着他那灼
热的面颊,怪舒服的。
几小时以后,才有人偶然发现了他,把他抬到板棚里。保尔呼吸困难,已经认不得
周围的人了。从装甲车上请来的医生说,他是肠伤寒,并发大叶性肺炎。体温四十一度
五。关节炎和脖子上的痈疮,就不值一提了,都算小病。肺炎加伤寒就足以把他送到另
一个世界去了。
潘克拉托夫和刚回来的杜巴瓦尽一切可能抢救保尔。
他们托保尔的同乡阿廖沙科汉斯基护送他回家乡去。
只是在柯察金小队全体队员的帮助下,更主要是靠霍利亚瓦施加的压力,潘克拉托
夫和杜巴瓦才把阿廖沙和不省人事的保尔塞进了挤得满满的车厢。车上的人怕斑疹伤寒
传染,怎么也不肯让他们上车,并且威胁说,车开动后,就把病人扔下去。
霍利亚瓦用转轮手枪指着那些不让病人上车的人的鼻子,喊道:“这个病人不传染!
就是把你们全撵下车,也得让他走!
你们这帮自私自利的家伙,记住,我马上通知沿线各站,要是谁敢动他一根毫毛,
就把你们全都撵下车,扣起来。阿廖沙,这是保尔的毛瑟枪,给你拿着。谁敢动他,你
就照准谁开枪。”霍利亚瓦最后又威胁地加上了这么一句。
火车开走了。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潘克拉托夫走到杜巴瓦身旁,问:“你说,他能
活吗?”
没有得到回答。
“走吧,德米特里,只好听其自然了。现在全部工作都得咱们俩负责了。今天连夜
把机车卸下来,明天早上就试车。”
霍利亚瓦给沿线各站做肃反工作的朋友们打了电话,恳切地请求他们不要让乘客把
柯察金弄下来,直到每个同志都回答“一定办到”之后,他才去睡觉。
在一个铁路枢纽站的站台上,从一列客车的车厢里抬出来一个淡黄色头发的青年的
尸体。他是谁,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站上的肃反工作人员想起霍利亚瓦的嘱托,
赶忙跑到车厢跟前阻止,但是看到这个青年确实已经死了,就叫人把尸体抬到了停尸房。
他们立刻打电话到博亚尔卡通知霍利亚瓦,说他让他们关照的那个同志已经去世了。
博亚尔卡打了个简短的电报给省委,报告了保尔的死讯。
阿廖沙科汉斯基把重病的柯察金送到了家,接着,他自己也得了伤寒,发高烧,
病倒了。
丽达在日记上写着:
1月9日
我为什么这样难过呢?还没有拿起笔来,就哭了一场。谁能想到丽达会失声痛哭,
还哭得这样伤心!难道眼泪一定是意志薄弱的表现吗?今天流泪是因为有一种难以抑制
的悲痛。
为什么悲痛会突然袭来呢?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怕的严寒已经被战胜,铁路各站
堆满了宝贵的木柴,我又刚从祝捷大会市苏维埃为祝贺筑路英雄们而召开的扩大会
议回来,为什么悲痛恰恰在这个时刻降临呢?我们是取得了胜利,但是,有两个人
为此献出了生命:克拉维切克和保尔。
保尔的死揭示了我内心的真情:对我来说,他比我原先所想的更珍贵。
日记就记到这里吧,不知道哪天再提起笔来接着写。明天写信到哈尔科夫去,告诉
他们我同意到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委员会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