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仲夏时节,武当由于高踞山顶,也依旧清爽。虽然习武之人寒暑不侵,但宋远桥却莫名的感觉这时有些冷了。
张无忌叩首完毕,这才一点点地直起身。
他还未曾偿还师兄的救命之恩,师兄就自尽而亡,而自己当时就在师兄身边却未能阻止,大师伯对自己的关怀、谆谆教诲更让他无颜面对。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
张无忌哽咽着说:“师侄未能保护好宋师兄,望大师伯节哀。”
宋远桥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张无忌再次叩首,“请大师伯节哀。”
宋远桥脸色煞白,他道:“无忌,莫跟你大师伯说笑。”
张无忌没有辩驳什么,他只是第三次叩首。
“……他在哪?”宋远桥这话问的异常艰难,像是已没有力气再说话。
“太和宫。”
一得到回答,宋远桥就向着太和宫而去,一贯沉稳的他居然步伐急促凌乱了起来,但又像是生怕面对什么一样,不肯运起轻功。
大师伯的衣摆从张无忌身边拂过,张无忌跪在原地,大师伯不叫起,他便自罚般的也不站起来。
但他突然面色一变,大师伯与宋师兄一向父子情深,要是大师伯一时受打击过大,出现什么意外该如何是好。想当初众人都以为宋师兄去世时,大师伯不过短短数天内就清减了十数斤,接连几月下去,那身量与之前相比几乎判若两人。
后来得知宋师兄未死,爱子失而复得不久,却偏偏再次出事,心情大起大落之下,怕是更加难以接受。如果大师伯也跟着出了什么事……
张无忌有些仓皇的站了起来。
两个武当弟子正在太和宫片殿内,正按照张师兄的嘱托看守着棺材。
这时就见大师伯步履匆急地走进了殿内,他一走进来,就看向了正中间的那副棺材,他眼里带着迷惘,又有些不敢置信。
他一手搭在棺材上,一副要开棺的架势。
两个得到张无忌吩咐的武当弟子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听从张师兄的安排,看守着棺材不让外人动他——但是大师伯又如何能算在“外人”的范围内,还是对大师伯的举动听之任之,随他开棺。大师伯辈分高,按理来说该听他的。于是两人心里也只是在犹豫着,没上前阻拦。
宋远桥似是感觉到了他们的迟疑,惨然一笑:“我开得了一次,就敢开第二次。”
不过是出去一趟,青书怎么就会出事了呢?宋远桥无法不对无忌的话心存犹疑。说不定就像上一次一样,不过是一个唬人的空棺。
他拿起剑插/进棺盖底下,再向上一撬,他把手伸进棺盖与棺身之间的空隙,直接把棺盖掀翻在地,厚重的木盖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怎么会是大师兄?”两个看守棺材的弟子看见棺材里的人,不禁惊愕出声。
棺材中躺着一个仿佛正阖目浅眠的青年,赫然正是宋青书。张无忌一有闲暇,就怀着不切实际的心理不停的为乔衡体内输送内力,看着他与生前无有差异的模样,就好像是在自我安慰师兄没有离去一样。
宋远桥眼神忽恍,几乎以为这真的是青书与无忌联合起来,同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但是在他注意到那毫无欺负的胸膛,那灰白的肤色,就是再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你们先下去吧。”他对着一旁那两个弟子道。
不常见阳光的太和宫偏殿内,寒意习习。
在这两个弟子离开后不久,太和宫内又迎来了另一道脚步声。
宋远桥头也不回地问:“他……是怎么死的?”
张无忌又要跪下,宋远桥背着身一挥袍袖,一股内力把张无忌托起,措不及防之下,张无忌竟没有跪下去。
张无忌仔细的回想了一下,自己与师兄两人离开武当之前那一晚上的对话,然后结合后来发生的事情,他满含苦涩的说:“回禀大师伯,宋师兄对武当一派拳拳之心,深忧自身会拖累武当,心存死志,可恨我狂妄无知,多次搅乱师兄谋划。师兄在斩杀陈友谅之后,被兵卒围困,此前我对师兄多有得罪,师兄不愿拖欠我情分,又不愿他人借题发挥找上武当,便……自戕而亡了。”
宋远桥稍稍仰起头,不让眼中的湿润落下。他沙哑着声音说:“此事你无错,这逆子自己找死,与你何干。”
然后他摆了摆手,示意张无忌也离开,让他一个人在这里静一会儿。
张无忌知此事不可违,只好如说道:“望大师伯以身体为重。”他走出了偏殿,然后替大师伯关上了门。
宋远桥看着棺材中的青年,久久回不过神来。
青书他一向心高气傲,这事他的确做得出来。
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青书不过是再也信不过自己这个当父亲的罢了。他只道自己在江湖上臭名昭着,他与武当声誉必二者不可同存,他不相信自己会替他解决江湖上的这些流言蜚语,也不相信自己能保他一世平安,他这样高傲的性子,宁愿先一步与武当划清界限,也不愿被动的等到武当把他推出去的那一天。
可是宋远桥却无法责怪他。
青书一步步走到今天,何尝不是自己逼迫的。溺子如杀子。曾经的自己只知一味宠爱,青书犯下大错后,生怕他再铸下大错,又变得只知一味严厉。
他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如果不这样,他该如何与青书相处呢?又如何给武当众人一个交代?如果他处理不好,青书会不会被同门群情激奋的清理门户了?宋远桥真的不知道。
他想让青书活下来,青书偏偏死了。如果他对他没有那么严苛,青书后来是不是就不会被他逼得剑走偏锋?宋远桥同样不知道答案。
宋远桥深吸一口气,见躺在棺材中的青年衣襟略有散乱,想来是棺材移动晃动时造成的。他颤抖着伸出手,如同十数年前,青书尚且年幼时那般,俯下身为他整理了一下衣衫。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位堪称武当脊梁的张三丰大弟子,终于像是不堪重负一样扶着棺材弯下了腰,他踉跄着跪在了地上,面朝张三丰闭关所在的紫霄宫,哽咽着说:“师父啊,你教会我如何当一个代掌门,教会我如何当一个大师兄,也教会我怎样当一个江湖人交口称誉的大侠,弟子却没学会如何当一个父亲……”
泪水打在地面上,宋远桥几乎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茫然与悔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让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好。
别看他名声显赫,但归根结底,在宋远桥自己心目中,他也不过是一个在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师门之责中挣扎的无能之辈罢了。
……
这一次,宋青书又被葬在了武当后山,然而却不是在上次那个孤零零的周围只有这一块坟茔的地方,而是与武当历代弟子葬在了一起。
宋远桥不顾俞莲舟等人担忧的劝阻,又回归了曾经那种半闭关的状态。他在殿里精研太极拳法,实则不过是在借武学麻醉自己罢了,就如同当初他不知道青书还活着时那样,甚至比那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只偶尔趁着月色朦胧时,才会出来走走。
多半是到乔衡的房间外待一会儿,或是到后山乔衡的墓前沉默地站着。
周围古树沧桑,环抱青山,生于斯长于斯,从峥嵘葱茏到腐朽枯败,留下来的大概只有满山寥落了。树影与宋远桥的身影融合在一起,他就这样站着,然后又在晨光熹微之前,回到殿内继续打坐,钻研武功。
却说那刘家村的老村长,在半个多月前还特地上了一次武当。他搬到武当庇佑的地界上已有月余了,当他们彻底安顿下来后,就想着前来拜谢宋远桥与乔衡,却惊闻噩耗,那个曾经在他们村中教了学究书的乔先生,不,或许该称之为宋先生过世了。
当这个消息传到现在的刘家村里后,居然有不少当初听过乔衡讲课的学生,自发以弟子之礼为他服丧。
宋远桥知道此事后,神色微怔,他想起自己当初对青书说的那句“与当初的你相比,你如今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这才恍然惊觉,自己这话是何等的荒谬。
就是不知道当初听到此事后心中该是何种滋味,他想起在刘家村时青书颇为热衷于为这些孩童教书,但回到武当后,竟是再也不曾提起过此事,是被他打击得灰心丧气了吧。
宋远桥无言,过了片刻他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什么都不愿再想。
心神俱乏的他很快就陷入了浅梦中。
恍惚中,他似乎身处于一片大雨中。放眼望去,一条他未曾走过的街道映入眼中,乌云遮月,街道两旁的店铺门扉紧闭,全都打烊了。
前方雨幕中出现一个人,他撑着一把颜色清丽的油纸伞,从青石小道的尽头徐徐走来,待他越来越近,宋远桥看清他的面容时,浑身一震。
大雨倾盆,来者就像是神思于外,完全没有注意脚下一样,在来到宋远桥身前时,竟被一颗石子绊倒在地,雨伞也从手中滚落。昔年意气风发、策马而行的江湖少侠,如今就连一颗小小的石子,都足以成为他难以跨越的绊脚石。他单膝跪在地上,漆黑的双眼空无没有神采,就像是一个失明之人一样,任何光彩落入他眼中,都像坠入了深渊,枯寂空无。
宋远桥等了一会儿,都没有等到青年站起来,就像是再也抽不出半分力气一样。
他习惯性的弯下腰,用一种安抚小孩子的语气问:“哪里磕疼了?”
宋远桥伸出双臂想要把青年搀扶起来,然后再抚慰几句,只是手指刚刚碰到衣袂,眼前的场景就如镜中花水中月一样,倏尔消散。
宋远桥在内室睁开眼,感受着仿佛仍残留在身上的水汽,心下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