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很大,有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窗。日光灯被来回反射,光线过剩。
简银河坐在唯一的一面墙壁中央,没有底气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一男一女。女面试官神色凝重,面无表情地翻看一沓简历。她大概常年这样:表情神圣、一脸严肃地坐在求职者的对面,不知疲倦地消磨你的锐气,挫败你的斗志。沉默半晌,她抬头问道:“简小姐,你上一份工作是在一年前,也就是说,你已经离职一年?”
简银河当然明白对方的疑虑——自己看上去的确有些疑点:她曾是因为一单设计在圈里一炮走红的黑马,如今却浑身透着潦倒者低姿态的祈盼,祈盼被拯救被施舍;她穿着不合体的西装西裤,留着最省钱的发式——披肩长发;此刻她脸色苍白,缺乏营养和睡眠,急需糊口。
她几乎预感到这一场面试又要无疾而终。他们大概已经清楚得很了,她因为前公司破产而背上莫须有的黑锅,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盛名之下的她狼狈离职,从此没有公司再愿意聘用。生活很残酷,有时候容不得你辩白。
“离职的一年里,你有没有从事设计工作?”问题简直多余。
“没有。”简银河一笑,苦涩又无奈。
在双方沉默的空当,简银河轻轻打量了一下主考官——一位穿深咖啡色西装的男人。他轮廓鲜明、眉眼很深,三十多岁的年纪,整个人是那种不再年轻但是沉着犀利的好看。他脸上似有若无的冷峻,令她想到约翰尼·德普。她甚至能闻到一点儿淡淡的科隆香水的气味,配合咖啡色西装,很衬他。这种男人高贵优越,恐怕更不能容忍她巨大的职业污点。
冷不防,那位“约翰尼·德普”也抬眼,两人四目相对。简银河赶紧撇开视线。对方轻轻缩了一下眉头,说不上是厌倦还是松弛,他面部一连串不易察觉的动作,有种与环境不大相称的雅痞。
“讲讲你的工作经历。”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在大学主修建筑设计,毕业后就职于一家设计公司,去年离职。”她很不愿复述自己的过去。
“哪家?”他追问。
“万方。”
“去年破产的万方?”
“是的。”她感觉到他隐隐的攻击性。
“你曾经负责清水港的设计?”没想到他单刀直入,直逼她的职业污点。
她没有回答,表示默认。
他微微一笑,嘴角轻轻扬起。这个笑从蓓蕾到绽放,都被她清楚地看见。以往只要提到万方或清水港,用人公司都不会再对她有丝毫兴趣。显然,“约翰尼·德普”对她的一切也是了然于胸,他却仍旧愿意耗费时间来跟她交谈,这点令人费解。
对方不再发问,简银河便知道事情可以结束了——大半年才得到一次面试机会,尽管精心准备却仍旧匆匆告终。也许对方根本没打算给她这个面试机会。
她起身往门口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等一等。”她回过头,看见声音的主人从座位上站起,向她走来。“约翰尼·德普”颀长的身形随着科隆香水飘过来,在她面前站定,随之而来的气息简直让空间显得有点儿压迫。
“简小姐今天下午有没有时间?”他问。
“嗯?”她本已不抱希望。
“下午四点半,来我办公室。我想和你单独谈谈。”他递给她一张便笺,上面写着他办公室的门号。这动作显得私密,却并不令人觉得叵测。
他回过头对他的女下属说:“今天的面试就到这里,剩下的人不用面试了。”
“纪总……”
“就这样吧,等下我还有个会。”他又转而对简银河说,“你被录用了。下午见。”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简银河始料未及,也有点儿喜出望外。她匆匆应了声“好”,简直有点儿手足无措。女下属的那声“纪总”,让简银河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位“约翰尼·德普”,就是恒中地产的设计总监纪南。
纪南推门出去的时候,回头又看了一眼简银河,似乎意味深长。不久之后,她才知道,自己对于某桩生意来说,的确是有点儿“意味深长”。
面试完,简银河给施羽青打了个电话。
刚刚接通,电话里就传来施羽青激动的声音:“怎么样,有没有奇迹出现?”
“你猜。”简银河笑而不答。
施羽青在那头瞪大眼,“这么说,还真的有奇迹发生了?这么说,我以后不用再操心你了?哎呀,祝贺你,简银河!”她比当事人还激动。
“羽青,这段日子,真谢谢你了。”一年来,简银河经济窘迫,时时需要好友接济,多亏有一个施羽青,否则她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还有,羽青,借你的钱,我也可以尽快还你了。”
“不要客气,什么时候还都成。”羽青是一贯的爽快,“要养自己还要养弟弟,真是难为你了!”
简银河长长地舒了口气,“谢谢你,羽青。”
“都说不用跟我客气啦。”羽青说完,又试探地问,“你知不知道钟溪文回来了?”
简银河先是一怔,随即淡淡地说:“不知道。”钟溪文三个字来得太突然,让她觉得毫无准备。
“他昨天跟我打听你……”
“羽青,我跟他早就没有关系了。”
羽青听见简银河声音变冷,就没有再说下去。
简银河感到自己心怦怦直跳,原来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钟溪文,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一个人,久得都可以忘记了,但此刻提起来,又仿佛是在拨动她心口的几根刺。当初他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选择出国,问她愿不愿意等他,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最初他在美国的日子里他们还会经常通信,后来她主动消失,他也失去了联系。其实没有所谓的承诺或约定,也没有谁破坏约定,只是人事无常罢了。
简银河站在正午刺眼的阳光里,心里盘旋的还是那个名字——钟溪文。她真为自己的不争气懊恼。
经历了这么多,你也该长长志气了。她对自己说。
下午四点半,简银河准时到达纪南的办公室,等了十分钟却还不见他的人。秘书过来告诉她:“下午来了个客户,现在纪总他们临时开个会。”
“好的,我再等会儿。”
“这个会可能还要好久,简小姐,要不我跟他说一声,你明天再来?”
“谢谢你,我还是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两个钟头。简银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对一个失约的人这么有耐心过。这次不一样,她近乎山穷水尽的时候得到纪南的搭救,他留她在这里工作,是她长久苍白的生活里一个温暖的转机。
整层楼的职员陆陆续续下班走了,就剩下简银河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一条走廊。她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按下几个键,顿时一惊——那不就是钟溪文以前的手机号码吗?
记忆这东西真的不留情面,在你越是想逃离的时候,它越是揪住你不放。
钟溪文去美国的时候,是两年前的初夏,那时两人都年轻气盛,不知人间疾苦。走之前,他恳求她一定要等他回来。谁知他一离开,他母亲杜云珠就来找她,对她说:“简小姐,溪文他有将来要结婚的对象。我们这样的家庭,你真的不合适。你还是退出吧。”话说得委婉,却是残酷的事实。
她不记得当时自己流泪没有,只是在杜云珠走后,她失眠了一整夜,隔了一周就跟钟溪文断了联系——换掉手机号码和邮箱,又通知施羽青不要告诉钟溪文。她一向是明白的人,明白生活的无常与无助。不可能的事,就干干脆脆地放过去好了,何苦要挣扎强求?做人最忌讳二字——何苦。
何苦呢,何苦此刻手指一伸,就又按出了他的手机号码?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纪南的声音从走廊那一头飘过来。
简银河匆匆整理情绪,“纪总。”
“不好意思,”他再次道歉,眉眼轻淡,“我没有想到下午的事情会这么复杂。也没想到你会在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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