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天天跑到教堂门前指手画脚,说这是洋人的把戏,不但骗人财物,还**民女。一气之下,亨利神父纠集了一批信徒,将孔庙里丈来高的孔子坐像拆了,我的父亲也赫然在列。
魏县长大义凛然地拿着火把,号召围观的百姓要把教堂烧了,以血还血。可是百姓围观的尽管围观着,并没有什么举动,你言我语,神情木然地像是在看春江戏院台上的京戏,却并不站出来支持魏县长。然而恼怒的魏县长却如同发疯了一般,又拿脑袋撞教堂的木门,“咚咚”,听的人心里直发颤。父亲说,幸好侯县长及时赶到,也就是后来被北洋政府枪毙的那个,把魏县长轰出了江阴城。
正如俗语说的那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魏县长再次回城,已经是一个一县之尊,日本人虽然才是真正的太上皇,可这个太上皇却是不管事的,他们只管有没有人反日,并不管理民政,魏县长这几年已经狠狠刮了一笔,他除了传扬汪精卫的三民主义的信徒地位,还修缮了孔庙,重塑了孔子金身,比当年的孔像气势还要足。
正对面的天主教堂,反而门庭冷落,亨利神父同父亲暗自嗟叹,亨利神父当初选址孔庙对面,就是为了当面锣对面鼓的打压孔教,可如今峰回路转,被新文化打得满地爪牙的孔教,在魏县长的主政下回光返照。
魏县长还气不忿地是,正是城西刘家的老大、常州书院的学政刘举人的后人——刘半农,挑起了新文化运动的大旗,他一气之下,刘家之人早已人去楼空,魏县长将此地列为“养匪之所”,所有学生均要五月四日随从老师至此声讨刘家的劣习,引以为戒。
“呦,赵铭钦,还在跟着神父大人祈求上帝呢?现如今潮流改换为日本武士道了。”魏县长瞥见神父身后的父亲,故意扬起腔调道。
说起父亲与魏县长的渊源,还得从二十年前的新文化运动说起,刘半农在北京参与《新青年》的编纂正是火热,为了扩大声势,他与钱玄同故弄玄虚,唱起对台戏。每期他还必寄给在家的胞弟刘天华,然而刘天华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在兴国塔的戏鱼池畔研习他的二胡,杂志则是在学生中传扬出去。《新青年》就此为江阴的学子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而在父亲看来,亨利神父俨然德先生与赛先生的化身,他会拿着各色糖果,递给这些十几岁的孩童吃,和蔼可亲的面容,像温暖的太阳,父亲认为民主的德先生,就是这么的让人亲近;而亨利神父又有一个实验室,里面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显微镜、望远镜等等不一而足,每逢十五月圆之夜,江阴不少人家的孩子,欢快地跑到教堂里,对着天空好奇地望着月亮,他们发现,月亮上的黑斑不是嫦娥,而就是一个个的黑斑,这不恰是科学的赛先生吗?
当时的暨阳学堂国文教师正是魏县长,魏县长正在摇头晃脑地讲解“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父亲突然站起来问道:“亨利神父的望远镜看到月亮上并没有嫦娥。”魏县长的脸气得十二分暴怒,嘴角的胡子翘着如屋檐的飞角。他勒令学生不准会魏县长站在教堂门口,我的父亲也就此被劝退学,离开了暨阳学堂,投身上亨利神父门下。
“魏老师,托您的福,我对于上帝还是充满信心。”父亲这么称呼着,并没有行魏县长当年传授的跪拜大礼。
“忘了祖宗的东西。”魏县长侮蔑地乜了一眼,车队扬尘而去。
渐渐地,教堂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少人家搬到了乡下,投亲靠友。我家暂住在教堂的东面的杂物间里,隔壁就是春妮一家。春妮的父母也是虔诚的耶教徒,在蒙亨利神父洗礼之前,她的父亲是一个劣迹昭彰的赌徒。
江阴的赌摊处于半开放状态,在城南逼仄的刘伶巷里就有几处赌摊,老板大都以茶馆的名义,行赌博之事。只消打点好官面上人物,就可以放胆地开赌摊。春妮的父亲钱老大的家产,大抵是在这里输光的,从祖宅到田畴,祖上是怎么一点点积攒下的,他是怎么大把地输出去。最后悦来茶馆的孙老板拿着账本结算,一五一十地把钱老大的钱财取走了。一家人在风雪交加中搬离了祖宅,亨利神父收留了他,春妮也同我一样,出生在教堂里。
每日教堂的圣歌,就是我们童年最好的伴奏。钱老大从此变得老实巴交,管着教堂土地的收租一事,他的一丝不苟,深得亨利神父的赞许。
“钱老大,上帝知道你是虔诚的羔羊,我在祷告上帝,他会保佑你和你的家人。”亨利神父笑眯眯的眼睛里永远有着无穷的善念。
钱老大每到此时,都会脸上笑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