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夏天母亲的失踪,汉娜一无所知。因为,她出生之后,家里人从未提过这件事,即便说了,也于事无补。所以,莉迪亚失踪之后,汉娜非常生气和不解,认为莉迪亚抛弃了他们,这种认识又加深了她的愤怒和困惑。“你怎么能这样,”她想,“明知道被家人抛弃的感觉,还要离开?”现在,得知姐姐沉进了湖底,她能想到的只有:“怎么会这样?”还有:“那是什么感觉?”
今晚,她要弄明白。她的夜光表显示是凌晨两点,她一直耐心地躺着,看着表盘上的数字跳动。今天,六月一日,是她最后一天上学。明天,内斯应该穿上他的蓝袍子,戴上学位帽,领取毕业证书。但是他们不会参加内斯的毕业典礼;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们再也没去过学校——她压制住没再继续思考。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六级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前厅,像猫一样绕到门口,没敢去踩门口的玫瑰花地毯,因为底下的地板会发出响声。虽然楼上的玛丽琳、詹姆斯和内斯都没有睡着,但他们丝毫没察觉:汉娜懂得如何控制肢体保持安静。黑暗中,她的手指拉开门闩,抓住安全链,悄无声息地解开它,这是家里设置的新玩意,葬礼之前,还没有安全链。
她已经演习了三个星期,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她就抓起门锁研究摆弄。汉娜慢慢溜出门去,赤着脚踏上草坪,莉迪亚生命里的最后一晚也来过这里。月亮挂在树梢后面,院子、走道和邻居家的房子缓缓消失在模糊的黑影里。那天晚上,她姐姐看到的就是这些。艾伦夫人的窗玻璃反射着点点月光,街角处的路灯昏暗朦胧,那里是环绕湖岸的大路起始的地方。
汉娜在草坪边缘停住脚步,脚趾踩在人行道上,脚跟还在草地上,想起那天晚上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瘦小身影——她看上去并不害怕。所以,汉娜也像她一样,直接走在路中间,如果这条小街足够拥挤,人们一定会在中间这里划上一条黄线。那些昏暗的窗户后面透出窗帘的模糊轮廓,小街上没有灯,只有艾伦夫人家的前门灯亮着——她总是开着这盏灯,大白天都不关。汉娜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以为大人每天晚上都会熬夜,直到两三点钟才睡觉。现在她知道,这种揣测并不属实。
她又在街角停下来,路的两个方向都黑漆漆的,没有车。她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她迅速越过大路,来到青草覆盖的湖岸,但眼睛看不到湖面,唯有脚下倾斜的地势说明她已经接近了湖水。她经过几棵桦树,它们把僵硬的胳膊伸过头顶,摆出投降一样的姿势。接着,突然之间,她的脚趾触到了水。这时,她听到有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湖水拍打着她的脚踝,像舌头舔舐自己的嘴唇一样轻柔。如果非常仔细地观察,能看到水面黯淡的微光,如同一层银纱。除此之外,她不会知道这是水。
“一个美丽的地方。”詹姆斯和玛丽琳刚搬到米德伍德时,房地产经纪人这样对他们说。这段往事汉娜听过很多次。“五分钟就能走到湖岸,去杂货店也同样只需五分钟。想想吧,这个湖基本上就在你家门口。”他看了一眼玛丽琳浑圆的肚子,“整个夏天,你和孩子们都可以在里面游泳,好像拥有自己的私人海滩一样。”詹姆斯向往不已,欣然同意。汉娜一直爱这个湖,现在,它却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经年使用使得码头表面已经变得非常光滑,月光也给它笼上了一层银辉。码头一端的木桩上面有一盏灯,在水面上投射出一个光圈。她要到船上去,像莉迪亚那样。她会划着船到湖中央,她姐姐就是在那里终结生命的。她要凝视湖水深处,也许这样试试,她就能够明白一切。
然而小船不见了。这个城市的反应虽然迟钝,但人们还是把它挪走了。
汉娜跪坐在脚跟上,想象着姐姐跪下来解开缆绳,然后把船推离岸边,推出很远很远,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小船周围黑暗的水面。最后,她躺在码头上,轻轻地摇晃着身子,望着头顶的夜空。那天晚上,这片夜幕和她姐姐的距离应该也是如此接近。
如果放在过去的夏天,这个湖将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内斯和莉迪亚会穿上泳衣,在草地上铺上毛巾,身上涂着婴儿护肤油的莉迪亚会躺在上面晒太阳。如果汉娜非常幸运的话,莉迪亚会允许她在自己的胳膊上也涂一些油,等莉迪亚把脊背晒黑以后,让自己帮她重新系好比基尼的带子。内斯会从码头上发射“炮弹”,溅起一片水雾,让珍珠般的水滴砸在她们的皮肤上。在最晴朗的天气——尽管这样的机会非常非常罕见,他们的父母也会来。父亲会在湖里练习蛙泳和澳大利亚式爬泳,要是他心情好,还会教汉娜游泳,在她乱踢的时候稳住她的身体。他们的母亲,戴着一顶巨大的太阳帽,当汉娜回到毛巾这儿时,她会从《纽约客》上抬起头来,让汉娜安静地靠着她的肩膀,看杂志里的漫画。这些场景只会在湖边发生。
今年夏天他们不会来湖边了,而且永远都不会来了——不用问她也知道。尽管大学已经找人代替詹姆斯完成这学期的工作,但是过去三周,她父亲天天都在办公室。她母亲在莉迪亚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盯着每一样东西看,却什么都不碰。内斯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仿佛笼中的困兽,他打开碗橱再猛地关上,拿起一本本的书,再把它们扔到地上。对于这些,汉娜一言不发。虽然没人刻意制定规矩,但她已经知道,家里的新规矩是:别提莉迪亚,别提那个湖,别问问题。
她静静地躺了很长时间,想象着姐姐躺在湖底。姐姐会像她一样脸朝上,研究着水面之下的样子。她的胳膊伸开,像这样,似乎在拥抱全世界。她会一直听着动静,等待他们来找她。我们不知道,汉娜心想,我们应该来的。
看来这个办法没有用,她还是弄不明白。
回到家,汉娜踮着脚走进莉迪亚房间,关上门。她掀起床围子,从床底拖出一只细长的丝绒盒子,然后用莉迪亚的毯子支了个帐篷,躲在里面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银挂坠,这是父亲送给莉迪亚的生日礼物,但她把它塞到了床底下,丝绒盒子上逐渐落满了灰尘。
与挂坠相连的项链已经脱落了,但汉娜答应过莉迪亚,她不会把它再接回挂坠上,她从来信守对自己爱的人许下的承诺,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世上。她摩挲着精细的链子,仿佛那是一条玫瑰念珠。床上的味道和她姐姐睡着了的时候一样,暖烘烘的麝香味——犹如野生动物——只在熟睡时散发出来。她几乎能够感觉到莉迪亚的身体在床垫上压出的凹陷,像是在拥抱她。早晨,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她整理了床铺,把挂坠放回原处,返回自己房间。她想也没想就明白,今天晚上自己还要再试一次,还有明晚、明晚的明晚。她睁开眼睛,把毯子推到一边,小心地越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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