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要是连自己的小闺女都救不了,就是战胜了日本,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人死不能复生,小妞子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落得这么个下场?
祁老人,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去照应,不过还是挣扎着关心妞妞。最老的和最小的总是心连心的。每当韵梅弄了点比共和面强的吃食给他,老人看都不看就说:“给妞子吃,我已经活够了,妞子她——”接着就长叹一口气。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老是祷告:“老天爷呀,把我收回去,收回去吧,可是千万要把妞子留给祁家呀!”
韵梅那双作母亲的眼睛早就看出了危险,然而她只能低声叹息,不敢惊动老人。她会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事儿,没事儿,丫头片子,命硬!”
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比谁都难过。妞子是她的闺女。在她长远的打算里,妞子是她一切希望的中心。她闭上眼就能看见妞子长大成人,变成个漂亮姑娘,出门子,生儿育女——而她自个儿当然就是既有身份又有地位的姥姥。
妞子会死,这她连想都不敢想。说真的,要是妞子死了,韵梅也就死了半截了。说一句大不孝的话吧——即便祁老人死了,天佑太太死了,妞子也必须活下去。老人如同秋天的叶子——时候一到,就得落下来,妞子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鲜花儿呢。韵梅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仿佛她还只有两三个月大。在她抚弄妞子的小手小脚丫的时候,她真恨不得妞子再变成个吃奶的小孩子。
当这条小生命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时候,瑞宣打老三那儿得到了许多好消息,作为撰稿的材料,且用不完呢。美国的第三舰队已经在攻东京湾了,苏美英缔结了波茨坦协定,第一颗原子弹也已经在广岛投下。
天很热。瑞宣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忙着选稿、编辑、收发稿件。他外表虽然从容,可眼睛放光,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自己身体软弱,只觉得精力无限,一刻也不肯休息。他想纵声歌唱,庆祝人类最大悲剧的结束。
他不但报导胜利的消息,还要撰写对于将来的展望。他在教室里向学生倾诉自己的希望。人类成了武器的奴隶,没有出息。好在人类也会冷静下来,结束战争,缔结和议。要是大家都裁减军备,不再当武器的奴隶,和平就有指望了。
然而一见妞子,他的心就凉了。妞子不容许他对明天抱有希望。他心里直祷告:“胜利就在眼前,妞子,你可不能死!再坚持半年,一个月,也许只要十天——小妞子呀,你就会看见和平了。”
祈求也是枉然,胜利救不了小妞子。胜利是战争的结束,然而却无法起死回生,也无法使濒于死亡的人不死。
当妞子实在没有东西可吃,而只能咽一口共和面的时候,她就拿水或者汤把它冲下肚里去。共和面里的砂子、谷壳卡在阑尾里,引起了急性阑尾炎。
她肚子阵阵绞痛,仿佛八年来漫长的战争痛苦都集中到这一点上了,痛得她蜷缩成一团,浑身冒冷汗,旧裤子、袄都湿透了。她尖声叫喊,嘴唇发紫,眼珠直往上翻。
全家都围了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仗的年头,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祁老人一见妞子挺直身子不动了,就大声喊起来:“妞子,乖乖,醒醒,妞子,醒醒呀!”
妞子的两条小瘦腿,细得跟高粱秆似的,直直地伸着。天佑太太和韵梅都冲过去抱她,韵梅让奶奶占了先。天佑太太把孙女抱在怀里不住地叫:“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竭,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去请大夫。”瑞宣好像大梦初醒,跳起来就往门外奔。
又是一阵绞痛,小妞子在奶奶怀里抽搐,用完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天佑太太抱不动她,把她放回到床上。
妞子那衰弱的小身体抗不住疾病的折磨,几度抽搐,她就两眼往上一翻,不再动了。
天佑太太把手放在妞子唇边试了试,没气儿了。
天佑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动不了,也哭不出。她迷迷糊糊站在小床前,脑子发木,心似刀绞,连哭都不知道哭了。
一见妞子不动了,韵梅扑在小女儿身上,把那木然不动,被汗水和泪水浸湿了的小身子紧紧抱住。她哭不出来,只用腮帮子挨着小妞子的胸脯,发狂地喊:“妞子,我的肉呀,我的妞子呀。”小顺儿大声哭了起来。
祁老人浑身颤抖,摸摸索索坐倒在一把椅子里,低下了头。屋子里只有韵梅的喊声和小顺儿的哭声。
老人低头坐了许久,许久,而后突然站了起来,他慢慢地,可是坚决地走向小床,搬着韵梅的肩头,想把她拉开。
韵梅把妞子抱得更紧了。妞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恨不得再和小女儿合为一体。
祁老人有点发急,带着恳求的口吻说:“一边去,一边去。”
韵梅听了爷爷的话,发狂地叫起来:“您要干什么呀?”
老人又伸手去拽她,韵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小妞子,一面叫“妞子,”一面慢慢往门外走。“妞子,跟你太爷爷来。”妞子不答应,她的小腿随着老人的步伐微微地摇晃。
老人踉踉跄跄地抱着妞子走到院里,一脑门都是汗。他的小褂只扣上了两个扣,露出了硬绷绷干瘪瘪的胸膛。他在台阶下站定,大口喘着气,好像害怕自己会忘了要干什么。他把妞子抱得更紧了,不住地低声呼唤:“妞子,妞子,跟我来呀,跟我来!”
老人一声声低唤,叫得天佑太太也跟着走了出来。她直愣愣朝前瞅着,僵尸一样痴痴地走在老人后面,仿佛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韵梅的呼号和小顺儿的哭声惊动来了不少街坊。
祁老人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得非常慢。他怕摔,两条腿左一拐,右一拐地,快不了。
瑞宣领着大夫忙着闯进院子。他绕过影壁,见街坊四邻挤在院子里,赶紧用手推开大家,一直走到爷爷跟前。大夫也走了过来,拿起妞子发僵了的手腕。
祁老人猛然站住,抬起头来,看见了大夫。“你要干什么?”他气得喊起来。
大夫没注意到老人生气的模样,只悄悄对瑞宣说:“孩子死了。”
瑞宣仿佛没听见大夫说的话,他含着泪,走过去拉住爷爷的胳臂。大夫转身回去了。
“爷爷,您把妞子往哪儿抱?她已经——”那个“死”字堵在瑞宣的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躲开!”老人的腿不听使唤,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我要让三号那些日本鬼子们瞧瞧。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粮食。他们的孩子吃得饱饱的,我的孙女可饿死了。我要让他们看看,站一边去!”
二十三
祁老人挣扎着走出院子的时候,三号的日本人已经把院门插上,搬了些重东西顶住大门,仿佛是在准备巷战呢!
他们已经知道了日本投降的事。
他们害怕极了。日本军阀发动战争的时候,他们没有勇气制止。仗打起来了,他们又看不到侵略战争的罪恶,只觉着痛快,光荣。他们以为,即便自己不想杀人,又有多少中国人没有杀过日本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