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恰巧丁约翰在家。要不然,冠晓荷和高第就得在大槐树下面过夜。
晓荷,盖着一床褥子与高第的大衣,正睡得香甜,日本人又回来了。
“醒醒,爸!他们又来了!”高第低声的叫。
“谁?”晓荷困眼!的问。
“日本人!”
晓荷一下子跳下床来,赶紧披上大衣。“好!好得很!”他一点也不困了。日本人来到,他见到了光明。
见到他们,(三个:一个便衣,两个宪兵)晓荷把脸上的笑意一直运送到脚指头尖上,全身像刚发青的春柳似的,柔媚的给他们鞠躬。
便衣指了指门。晓荷笑着想了想,没能想明白。
便衣看他不动,向宪兵们一努嘴。一边一个,两个宪兵夹住他,往外拖。他依然很乖,脚不着地的随着他们往外飘动。到了街门,他们把他扔出去;他的笑脸碰在地上。
高第早已跑了出来,背倚影壁立着呢。
慢慢的爬起来,他看见了女儿:“怎回事?怎么啦?高第!”
“抄家!连一张床也拿不出来了!”高第想哭,可是硬把泪截住。“想办法!想办法!咱们上哪儿去!”
“等一等,等着瞧!等他们出来,咱们再进去!我没得罪过东洋人,他们不会对我无情无理!”
高第躲开了他,去立在槐树下面。
晓荷毕恭毕敬的朝家门立着。等了半个多钟头,日本人从里面走出来。便衣拿着手电筒,宪兵借着那点光亮,给街门上贴了封条。
晓荷的心仿佛停止了跳动。他还向三个人的背影深深的鞠了躬。鞠完躬,他似乎已筋疲力尽,一下子坐在台阶上,手捧着脸哭起来。
高第轻轻的走过来:“想办法!哭有什么用?不能在这儿冻一夜!”
高第去叫祁家的门。
祁家的大小,因天寒,没有煤,都已睡下。韵梅听见拍门,不由的打了个冷战。瑞宣也听见了,马上要往起爬。“不是又拿人呀?”韵梅拦住了他,而自己披衣下了床。她轻轻的往外走;走到街门,她想从门缝先往外看看。可是,天黑,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大着胆,她低声问了声:“谁?”
“我,高第,开开门!”高第的声音也不大,可是十分的急切。
韵梅开了门。高第没等门开利落便挤了进来,猛的抓住韵梅的手:“祁大嫂,我们遭了报!抄了家!”
韵梅与高第一齐哆嗦起来。
瑞宣不放心,披着大衣赶了出来。“怎回事?怎回事?”他本想镇定,可是不由的有点慌张。
“大哥!抄了家!给我们想想办法!”高第的截堵住许久的泪落了下来。
瑞宣又问了几句,把事情大致的搞清楚。他愿意帮忙高第,他晓得她是好人。可是,为帮忙她,也就得帮忙冠晓荷;他迟疑起来。
高第看出瑞宣夫妇的迟疑,话中加多了央告的成分:“大哥!大嫂!帮我个忙,不用管别人!冬寒时冷的,真教我在槐树底下冻一夜吗?”
瑞宣的心软起来,开始忘了晓荷,而想怎么教高第有个去处。“大小姐,小文的房子不是还空着吗?问问丁约翰去!”
约翰恰巧在家。这整个的院子是由他包租的,他给了瑞宣个面子。“可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啊!”
“先对付一夜再说吧!”瑞宣说。
韵梅给高第找来一条破被子。
晓荷也并没感激瑞宣与约翰,他以为他们的帮忙是一种投资:虽然他今天丢失了一切,可是必能重整旗鼓,(只要东洋人老不离开北平!)再跳动起来,所以他们才肯巴结他。
坐着约翰给拿来的小板凳,腿上盖着祁家的破被子,晓荷感到寒冷,痛苦,可是心中还没完全失望。每一想到大赤包,他就减少一点悲观,也就不由得说出来:“高第,不用发愁!只要你妈妈一出来,什么都好办!”
高第不愿再跟他废话。
第二天,全胡同的人都看见了冠家大门上的封条,也就都感到高兴。大家都明白日本人的狠毒——放任汉奸作恶,而后假充好人把汉奸收拾了;不但拿去他们刮来的地皮,而且没收了他们原有的财产。虽然如此,大家,看见那封条,还是高兴;只要他们不再看见冠家的人,他们便情愿烧一股高香!
他们没想到,晓荷会搬到六号院子去。不过,这点失望并没发展成仇视与报复;他们都是中国人,谁也不好意思去打落水狗。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不再向晓荷打招呼——这点冷酷的冷淡,在他们想,也满够冠晓荷受的了!
可是瑞丰是个例外。他看,这是和冠家恢复友好的好机会。他必须去跟晓荷聊天扯淡。而且,假若乘冠家正倒霉的时节去献殷勤,说不定可以把高第弄到手。
“干什么去?老二!”瑞宣吃过早饭,见瑞丰匆匆忙忙的往外走,这样问。
“看看冠先生去。”老二颇高兴的回答。
“干吗?”
“干吗?嘁!大哥你不是还帮忙给他找住处吗?”
听到老二的话,他的脸马上变了颜色。几乎是怒叱着,他告诉老二:“我不准你去!”
“怎么?”老二也不带好气的问。
“不怎么!我不准你去!”瑞宣不愿解释什么,只这样怒气冲冲的喊。
瑞丰非常的不高兴。扬着小干脸说:“好,好,我不去了还不行吗?哼!这儿没有一丁点自由,我知道!”说完,他气哼哼的走进屋里去。
瑞宣真愿意大吵大闹一顿,好出出心中的恶气,可是看了看妈妈,他把话都封锁在心里。匆忙的戴上帽子,他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他遇上了冠晓荷!
晓荷向来不这么早起来;今天,因为屋中冷得要命,他只好早早的出来活动活动半僵了的腿。小羊圈的人们多数是起床很早的,他遇见了好几位邻居。可是大家谁也没招呼他。
一眼看到瑞宣,他以为得到了发发牢骚的机会。平日,他总以为瑞宣高傲,冷酷,不和群儿;现在,他看瑞宣是比全胡同的男女老少都更精明,因为瑞宣看出来死骆驼比驴大的意思。
“瑞宣!”晓荷叫得亲切而凄凉,“瑞宣!”他的脸上挂着三分笑意,七分忧惨,很巧妙的表示出既不完全悲观,而又颇可怜来。
瑞宣连点头也没有点,昂然的走开。
晓荷倒没怎么难过,他原谅了瑞宣:“这并不是瑞宣敢对我摆架子,而是英国府的关系!”正在这么自言自语的,高第半掩着门叫他:“你进来,爸!”
进到屋中,晓荷看了看四角皆空的屋子,又看了看没有梳妆洗脸的女儿,他干咽了几口。
“爸!你有主意没有?”高第干脆的问。
“啊——”他想了一想,“咱们银行里还有钱!看,”他由怀里掏出支票本子来,“我老把这个宝贝本子揣在怀里!哪时用钱,哪时刷刷的一写,方便!你妈妈的那本,我可不知道放在哪儿了!”
“日本人抄了咱们的家,还给咱们留下钱?倒想得如意!”
“怎么?怎么?钱也抄了去?”晓荷着了急。“不能!不能!”
“你不记得李空山的事?”
“嗯——”他答不出话来,头上忽然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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