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看雪景上,并不看她一眼,这话让她实在不好作答。元仲华看了一眼檐下,立着林兴仁,还有阿娈,远处几个听用的奴婢。夫君高澄去更衣却久久不返。
元仲华萌然不解,迟疑着问道,“陛下冷吗?请陛下进去安坐,驸马都尉更衣回来也好拜见。”
“驸马都尉”这个称谓在元善见听起来很陌生,恍然想到高澄确实就是驸马都尉,只是在他心里只有“大将军”这个听起来让人喘不过气的称呼才是高澄。元善见慢慢转过身来。此时廊下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实际上此时大雪已住。北风从元善见身后吹来,将落在庭院中树枝间的积雪吹得随风漫舞。在这一片银白的映衬下,元善见依然是面如羊脂美玉,而洵美且好的君子又何止是大将军高澄一个人?如果他没有机缘巧合被立为帝,如果他还是清河王世子,现在的他可以洒脱,可以任性,也一样可以张扬,他也一样是能御能射,能挟石狮子以逾墙的勇武男子。用不着在这儿装文弱书生。
不只是元仲华觉得面前的兄长眼生。元善见心里也一样,看着面前乌发如云,狐裘胜雪的美丽少女,怎么也不能将她和多年前初离清河王府时的五岁幼儿相联系。这是他的嫡亲妹妹。元善见心里也甚是纠结,从本心来说他并不是能放下一切的人。
元善见忽然慢慢走上两步,看着妹妹,有些怜爱地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从元仲华五岁时到现在,他都没有这么做过,而此时又说不出心里那种堵塞得难受的复杂感。
元仲华心里觉得甚是奇怪,她任凭皇帝这样做了,只是不解地看着他。
“竺法护译佛言,佛云鹿母偈语:‘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今我为尔母,恒恐不自保。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元善见忽然吟出这一段来,竟至于声音略有嘶哑,没再说下去。
元仲华刚听皇帝说她与夫君“恩爱两不疑”,忽而又是“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一是终成好事,一是无力的感伤,如此前后不一,不知道皇帝兄长究竟心里是什么意思。皇帝突然想起鹿母偈语,元仲华自然也不是不懂佛语的人,此时心里觉得很是怀疑。兄长说的究竟是谁?这鹿母又是指何人?又何至于如此伤感?
这时立于檐下的林兴仁环顾四周,见无异状,竟也慢慢走来。极留意地看了一眼皇帝元善见的神色,向元仲华大礼而拜。一边笑道,“小奴久未至大将军府第拜见殿下,心里也总是乞望殿下事俱平安。”
元仲华笑道,“中常侍服侍主上辛苦,自然不便常来。”
林兴仁没想到元仲华竟有此一答,不过正中下怀,正好顺水推舟道,“殿下言之不错……”他一停顿一踌躇,“主上中宫虚位,无人在陛下身边照顾,小奴力不所及处也难以周全。”
元仲华心里忽然想到中皇山娲皇殿和那位骠骑将军李子雄的妹妹无意相逢的事。忍不住脱口道,“陛下可是心里有了欲立为皇后的人?”
元善见看她一双眼睛清澈如泉,坦然相问,心思没有掩藏的痕迹,立刻便明白妹妹也是听了坊间流言。但正好将错就错,叹道,“吾心思妹妹都知道……”语气间真是兄妹之情更胜于君臣之份。没往下明说,更胜于明白表示。
元仲华也为难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夫君不喜欢她于此事上为皇帝说话。正因为如此,假以颜色,让她和兄长之间两边传话的林兴仁不再敢来大将军府。夫君不想让她在中间为难,她心里也清楚。
“兄长的心思妹妹知道……”元仲华其实心里很希望皇帝能立高远君为皇后。她思量着此事算是益处多多。最要紧的一件就是让皇帝和夫君两两相和,她也就心愿满足了。
正不知道怎么作答,忽然看到夫君高澄衣冠楚楚,盈盈而公府步、冉冉而趋至庭前,简直与刚才袴褶披发而舞剑的样子判若两人。正因衣冠服饰而沉稳庄重,因沉稳庄重而威仪足具。
高澄也一眼看到了皇帝元善见和世子妃元仲华正在檐下说话。只是旁边多了一个不该有的林兴仁。阿娈毕竟是奴婢,只能候在阶上不敢擅自上去。高澄不动声色,假作不留意,走到石阶下近前大礼参拜,口称“臣高澄拜见主上。”跪拜之间完全不在意积雪满地,前所未有过的恭敬。
元仲华为妻子,林兴仁为宦官,都不能跟着皇帝一起坦然在上受礼,因此走下来。
谁知道皇帝元善见也走下来,急步走到高澄近前,伸出右手握了高澄左臂间一把就将大将军高澄从地上托了起来,大笑道,“既在私第,孤便以大将军为妹婿,至亲又何必拘于礼?大将军这是知和而和,有所不行也。”
高澄心里倒是微微一惊。早就知道元善见勇武,竟然能单手用力一把就将他提起来,有如此大的力气还是没想到。表面上却浑然不觉一般,笑道,“既便在臣的府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臣之分,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元善见笑道,“大将军也过于恭谨。孤尚未晡食,请妹婿设膳以待。”
高澄吩咐备膳时忽然有奴婢从外面进来,急趋至阿娈面前低语。阿娈看了看世子妃元仲华,走过来也在她耳边低语。
林兴仁眼里看得仔细,一直盯着阿娈和元仲华说话。
高澄也看到了问是何事。
元仲华微笑道,“阿母遣妹妹来探望。”
元善见心里一动。
林兴仁极留意地窥着高澄。
高澄向元仲华笑道,“既然如此,殿下先回去和妹妹相见。下官在此陪侍主上。”
元仲华微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