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在赌气。
宇文泰忽然叹了口气。
月娥奇怪地又转过头来看他。她从未见过他叹气,什么时候他都是那么意气丰发、成竹在胸。
宇文泰抬手揉了揉自己太阳穴,一边揉一边半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事,可是一边却对月娥道,“我只要你保重自己,余事皆有我在……”难得他竟出语温和,甚到称得上有点温柔了。
“大丞相毕竟不是我夫君,不必大丞相挂心,我只想回南阳王府。”月娥淡淡道。
宇文泰还想说什么,这时忽然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个极大的声音喝道,“主公!”竟然是赵贵。
月娥一惊,看着宇文泰。虽然知道赵贵是宇文泰的最心腹之人,但还是不愿意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宇文泰早已转回身向门口走去。谁知道他还没走到门口,门竟然被从外面撞开了,果然是赵贵闯了进来。他四下里一打量,已经大步闯到宇文泰面前,低语道,“主公,大事出矣,请主公速速入宫。”
赵贵虽没有多说什么,但是面色甚是凝重。
宇文泰深知赵贵为人稳妥,自然不会责备他擅自闯入。此刻他方才转回身吩咐月娥,“在此等我,不可擅自离去。”说完便大步向外面走去。
因为向皇帝元修献策西迁,算是有功于社稷,原本的阁内大都督于谨回到长安不久就升任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如今也算是重臣了。只是他没想到,西迁之后的局面如此出乎他预料之外。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主公宇文泰是心怀天下的人,只是原来想着皇帝元修也算是心存社稷之重的明理之君,绝不能说是昏君,所以他对元修和宇文泰这一君一臣的重新组合满怀期待。谁知道两个人都个性极强,心里都以己为重,虽然都是为了大魏社稷,但所见不同,自然也就不能平和相待。
于谨一边顺着联廊往往昭阳殿走一边在心里思量该如何平息事端。原本他就不赞成用杀死左昭仪元明月这么激烈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但主公宇文泰是个心有主见的人,谋定后动虽不急不缓但也从不行事犹疑。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宇文泰平息事端,最好君臣两相和,本就一分为二的大魏经历不了这样的风雨。
谁知道于谨赶到昭阳殿扑了个空,并未见皇帝元修,就是宫人们并不见踪影。正思量如何行事,忽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匆匆而来。待那人走近了一看,居然是广陵王元欣。
“……骠骑将军……”元欣气喘吁吁,显然甚是着急。“主上在东堂……快……快……”
元欣是经历过帝室巨变的人,也懂得藏锋避祸,面对尔朱氏、高欢屡屡伸来的白刃都不曾有闪失,此刻竟也变颜变色。心思细腻的于谨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来不及和元欣寒喧,转身就往东堂飞奔。
元欣也使出全力跟上来。他的心情可能在此一刻比谁都复杂。
果然是出大事了。宫中处处不见人,唯有距离东堂越近的地方人越多越乱。宦官宫婢乱作一团有往东堂处涌过去的,也有从东堂大殿处散出来的。人人衣衫不整,个个受惊变色,竟是一片亡国败家的气象。
刚刚跟着跑到这里的广陵王元欣停下脚步喘着气说不上话来,眼望着江山破碎、人心流离,忽然一声大恸,竟至于瘫坐于地,伏地痛哭。
“主上疯了……”从东堂大殿冲出来的人流个个奔走相告。于谨一边往里面冲,一面已经看到不少的宦官、宫婢身上带伤带血,就是断腿、残臂的竟也有。而再往前冲便豁然开朗了,没有那么密集的人流,但是地上横七竖八的便是几具尸身。
于谨抬头寻找,一眼便看到,东堂大殿外的月台上一个黑衣人,手持利剑正在逐着宫人们乱砍乱杀,正是皇帝元修。元修并无疯颠之态,相反倒极为英武、矫捷,于谨怔住了。他是久历征战的人,而此刻皇帝的样子就好像是在沙场杀敌,而他砍杀的人却都只是无力对抗的宫人而已。
于谨迎上来,此刻若是让他在此为大魏捐躯也并无怨言了。
皇帝元修转身之际也看到了于谨,他停下砍杀,但是白刃为鲜血所染,此刻鲜血如注地正从剑身滴落于地。
宫人们趁机逃开,但是场面终于平静下来了,人人立于当地,看着手无寸铁身着宽袍大袖礼服的骠骑将军于谨毫无犹豫、面无惧色地迎着皇帝沾满了鲜血的利剑走了上去。
“臣于谨,拜见主上。”于谨走到皇帝元修面前跪下大礼参拜,然后便昂然直身地跪在地上仰视着天子。
“于谨……”元修颇有玩味地念着他的名字,他一步一步走上来,手里的利剑举起来。
所有人都吓得变了颜色,仿佛即将就会看到骠骑将军于谨头颅落地的血腥场面。
元修却控驭自如地轻轻将剑身架在于谨肩头,几乎就挨着他的脖颈,于谨已经是血染衣裳,但他仍旧岿然不动。
“左昭仪死了,你知道吗?”元修淡淡地问,像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
“臣知道,是臣愧对主上。”于谨朗声回道,说罢伏地请罪。
“这不干你的事。”元修收回了剑,但剑刃仍然明晃晃地不离于谨左右。“大丞相在哪儿?让他来见孤。”他扫视了一眼面前受惊的宫人和地上的尸身,“孤和他该有个了断了。孤被拘在这里,恐怕是再也出不去了。”他看了看四面的宫墙,忽然叹道,“回不去了,孤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