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局面?你你做了什么,怎么将慕容家推到了这种地步?!”
慕容隽任凭他怒斥,没有一句话可以回答。
要怎样才能对这个只知道醇酒美人的哥哥解释这十年来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地步的呢?时势逼人,诸方逼迫,不在其位不知其艰难他有千百种的理由。可是,到了如今,这一切的话语又是如何的苍白无力。
“都是我的错。”他只是低声“如今只有你能出面救他们了。”
“救他们?”慕容逸怔了一下,忍不住苦笑“连你都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我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不!”慕容隽忽然开口“此刻你若是不站出来,传承九百年的慕容氏就完了!”
“昔年你夺去了镇国公之位,今日却要我作为嫡长子站出来?哈!”慕容逸怆然大笑,满身酒气地推开门,走下楼去“好,既然你要我‘站出来’,那我就如你所愿!我回镇国公府去自首,和他们死在一起!这是目下我唯一能做的——你可满意?”
“不!不要贸然去,先听我说!”慕容隽抢先一步,握紧了兄长的肩膀,眼神灼灼“如今只有你能救他们了按我说的去做,一定能救他们!”
“什么?”慕容逸回头看到弟弟的眸子,忽然间静了一静。
那样的眼神,猎猎如火,却深如不见底的海——隽从小就是极聪明且有城府的孩子,每次他有这样的眼神,就显示着他对某件棘手的事已经胜券在握。宛如十年前的那个黑夜里,他带着人将自己抓回府去的时候一样。
那一刻,他在隽的眼里知道,自己的所有终将尽归其手。
“你要我怎么做?”顿了顿,他用干涩的嗓子低声问“真的可以救他们?”
“是。”慕容隽侧过头,在兄长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逸听着,脸色忽然一变,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这这是真的?”
“真的。”慕容隽语气平静。
“不不,”慕容逸喃喃“不可能!她”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在今晨。”慕容隽低声,紧握着兄长的肩膀“所以如今慕容氏一族的安危就要拜托你了除了你,别人再也难办到。”
慕容逸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有悲欣交集的复杂表情。
“那你呢?”他忽然问了一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弟弟,语气不知不觉变得带了一丝讥讽“你推着我出面顶缸去救族人,自己却准备置身事外地逃跑么?”
慕容隽苦笑:“原来在你眼里,我一直是这种人么?”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起了手,放到了兄弟面前。慕容逸一眼看到,忍不住失声惊呼——他手上那一个原本只是微小的创口,不知何时已经迅速扩大了,整个掌心一片黑气,彷佛死人的手,冰冷而诡异。奇怪的是溃烂的地方却不见血,就像是一个窟窿一般,在慢慢地被看不见的力量撕裂。
“这是”慕容逸低声,看了一眼兄弟。
“这是来自于冰族元老院十巫的诅咒,无法可解。”慕容隽咬着牙“你以为我赌上的只有慕容家么?我当然也赌上了自己的命!”
“”慕容逸怔怔地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冰族元老院?从什么时候开始,弟弟居然胆大妄为到了和海外冰夷勾结的地步!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啊,隽!”他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一把将他推了个踉跄“为了你自己的野心,整个慕容家都会被你害死!”
“我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才去冒险的!”慕容隽冷冷地截断了他“我是为了中州人的未来,才赌上了这一切。”
“中州人的未来?”慕容逸不敢相信地看着他,愤怒而激动“可如今中州人的命运就要毁在你手上了!为什么你放着好好的城主你不当,偏要去做这些犯上作乱掉脑袋灭九族的事情!——你非要连累所有人么?”
“到底是为什么?”慕容隽忽地冷笑了起来“为了自由——或者说,是为了让我们中州人能平等地生活在云荒这一片天和地之间。”
“自由?平等?”慕容逸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慕容隽看着哥哥“从我嘴里说出这两个词,很可笑么?”
慕容逸看着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无法理解地喃喃:“难道你现在不自由么?你是高高在上的叶城城主,连藩王都要对你礼让三分,在领地里几乎可以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还要什么自由,平等?”
“”慕容隽看着哥哥,眼神悲凉,忽然间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慕容逸低喝。
“我是笑别人也罢了,为什么连你都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你眼里只有自己那点不幸的爱情,还是因为醉生梦死的生活过多了?”慕容隽笑容苦涩,看着他“哥哥,你真的觉得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生活得有自由,有尊严么?和那些空桑人平等么?——别自欺欺人了!”
“”慕容逸没想到他会忽地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得语塞。
“几百年前,我们中州人为了生存,不远千里迁徙到云荒,勤苦劳作,积累财富,奉公守法——可那些空桑人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十二律断绝了我们所有生路,歧视和掠夺处处都在!”慕容隽咬着牙,语气却越来越激越“这几年来,连我这个城主都当得如履薄冰,受尽了藩王贵族的逼迫和欺辱,普通百姓又怎能有立足之地!再这样下去,不出一百年,中州人就要从云荒上被彻底消灭和驱逐了!”
“你,想看到中州人逐步沦为以前的鲛人奴隶那样的卑贱存在么!”
慕容逸看着弟弟,一瞬间似乎被他的气势压倒了。
“鲛人奴隶?不至于吧毕竟几百年都这样过下来了,也没有活不下去过”许久,他才喃喃“这里是空桑人的云荒,中州人寄人篱下,还能如何?”
“那就把它变成我们中州人的云荒!”慕容隽咬牙,一字一句“只有在属于自己的家园里,才能让我们的孩子世代地生活下去,不被任何人欺凌!”
慕容逸一惊,抬起头看着弟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话,从来没有人敢于说出口,然而,他却说了!
“知道么?在十七岁第一次遇到堇然的时候,我就曾经告诉过她我的这个梦想不,应该说,那是我们共同的梦想。我永远不能忘记那时候她站在码头上,用手指着叶城,给我描画未来梦想天堂的样子,”慕容隽喃喃“但那个时候的我还是太天真,太自负,不知道实现这个梦到底有多难难到、居然要出卖一切来换取,包括堇然的爱和生命。”
年轻的城主眼里燃烧着一种暗火,炽热而不顾一切,令他几乎不敢对视。
慕容逸转开头去,叹了口气:“隽,这就是我们的不同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和胆魄。我也不敢拿全族、全中州人的命运去赌博。”
“是的,”慕容隽看着她,忽然不留情面地开口“正因为‘不敢’,所以在十年前你才会失去继承人的位置和至爱的女人!”
“”慕容逸如遇雷击,脸色瞬地苍白。
“所以,不要再第二次退缩了,哥哥!”慕容隽看着他,语气低而深“上一次你输给了我,就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如果这次再来一回,你将真正一无所有!”
酒色多年的慕容家长公子站在青楼上,定定看着弟弟,说不出话来。
许久许久,他重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他一字一句“我这就回到镇国公府,按照你说的去做。”
慕容隽长长松了口气,身体忽然晃了一下,差点跌倒。
“你怎么了?”慕容逸连忙扶住他“脸色太差了!”
“呵呵,和你说过,我就要死了啊”慕容隽看着自己已经快要变成漆黑的右手,冷笑“白墨宸要的只是我的命,本来送给他也无妨。但是,我们要对付的何止是白墨宸而已?——我搞砸了这件事,那边的冰族还少不得要去给一个交代。”
“”慕容逸只觉得头绪繁多,心乱如麻“冰族?”
“哈,我天真的哥哥,你真的是除了醇酒美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如果没有冰族,我们慕容氏早就要被空桑人巧取豪夺到破产了么?”慕容隽喃喃“是的,我几年前开始就和他们做了一笔买卖——我收了他们的钱,卖了这个国家。怎么样,想不到吧?”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定定看着这个弟弟。
那一瞬,沉醉了多年的他才从朦胧的醉眼里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个世界是如此清晰而残酷。沉默了片刻,他低声问:“他们会杀你么?”
“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慕容隽摇头“但我必须去。”
慕容逸看着弟弟苍白的脸,忽然发现隽居然瘦了那么多。这几年的城主生涯,表面上看似风光无比,其实内底里他也承受了很多吧?他本该是憎恨这个弟弟的,然而这一刻,两人之间却似乎又达成了微妙的原谅。
“今天一别之后,你就当我这个弟弟死了吧!”慕容隽低声道“去承袭镇国公的位置,对外宣称我已经暴毙。去接过一切的权力,不要有丝毫的犹豫——抱歉,哥哥,慕容家这个千斤重担可能要轮到你来挑了。”
这是托孤的语气,令慕容逸震了一下,不由得追问:“那你准备”
“我?我没有其它退路了,只能做一个彻底的叛国者,”慕容隽摊开了手,微微苦笑“如果冰族人没有因为这次的失败而杀我,那我就会不惜一切地帮助他们击败白墨宸,夺取这个云荒!”
慕容逸说不出话来。沉默了片刻,低声:“你可以逃啊,隽!云荒那么大,为什么不离开叶城、离开帝都,去隐姓埋名地过完这一生,而非要做一个危险的叛国者呢?!”
“是啊,苟活太容易了可是,那不是我慕容隽想要的人生。”年轻的城主冷笑起来,一掌重重地拍在哥哥的肩膀上,低声一字一句“听我说,哥哥。本来这一次我想直接夺得云荒的控制权,可是我失败了——为了慕容氏,或者说整个中州人的命运,接下来我们两兄弟最好各为其主。这样,无论最后是谁赢得了这个天下,我们慕容氏都将屹立不倒!”
“”没料到弟弟会说出这样深远的打算来,慕容逸一时间无法回答。
“时间不多,我要和你在这里告别了,”他叹了口气,转身“放手去做吧!忘了我还活着——就当这个弟弟已经死了,就当我们兄弟之情从此断绝。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重逢。”
“到最后,如果是空桑人赢了,那么就请你杀了我这个叛国者,用我的头颅去向空桑人邀功,换取对慕容氏、对中州人有利的东西。反过来,如果冰族赢了,我也会如此对待你。”
他的语调冷静而残忍,令慕容逸微微颤栗了一下。
那一刻,他才真正地相信,眼前这个弟弟身上流着先祖的血。他,的确是在为了慕容氏、乃至中州人的未来,做了一场不顾性命的豪赌!
出神时,慕容隽松开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低哑地说:“好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就不多留了。白帅日落之前就要动手,我已经秘密派人从府里准备好了这些”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都交给你吧。”
慕容逸强自忍住了询问那是什么的冲动,只是点了点头——是的,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隽再利用自己一次了。慕容家的生死存亡在此一举,自己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最多也不过是和所有家人死在一起罢了!
“如今四大家臣已经四折其三,唯有北宫尚在,我已经吩咐他向你效忠。”慕容隽叹了口气,再度低声“对于这十几年来明里暗里对你做过的所有事,我要说一句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弟弟,请请你原谅我。”
这样的语气,几乎从未在这个深谋远虑的人嘴里听过,慕容逸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而慕容隽侧头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忽地道:“你该去了。”
不等慕容逸说什么,他俯过身来,用力地拥抱了一下兄弟的肩膀,然后头也不回地跳出了窗外。窗外有人在檐下伏着,看到他出来,便立刻带着他消失在暮色里。慕容逸定定地看着那些背影,心里无比失落和茫然——在遥远得几乎记不起了的童年,他和这个弟弟之间也曾经有过真正的手足之情,然而,一切都终止于他们知道权欲是什么的那一刻。
直到今日,他才真正了解了那个令他憎恨的弟弟的另一面。
可是,就在今日,他们两兄弟便要永远地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