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竺不得不承认她有点不情愿的钦佩,她可以记住雷顿每晚点的酒,但少了傅展的思维,就推不到淡朗姆酒那层,“那要是他点非朗姆酒基底,或者点了没喝怎么办?”
“那就只能用暴力让他闭嘴,然后提早跳车了。会搞得更难看,路也会变得难走。所以他肯乖乖配合,我还是满感激的。”傅展伸个懒腰,惬意地说,“真舒服啊,不管怎么说,我们运气还不错。接下来就在这等着就行了,我哥他们也一直在找,土耳其那边,死了几个人,但没中国游客,除了我们俩失踪以外,别人都回去了,查到了我的消费记录,知道我还活着,也很可能会到巴黎,而且应该还带着你——噢,对了,秦巍和范立锋也在找你——总之,他们很早就已经准备一辆车来接我。在东站没接到,现在也一样,一会儿会有人到老佛爷百货买点东西,我们跟着混上车就行了。”
所以他才在巴黎歌剧院等,不会太远,人流量也大,还能混个歌剧院景的法国大餐,李竺抽抽嘴角,她很不情愿地息了怒,但仍不情愿开口接他的茬。
但对傅展来说,这算什么,这人脸皮是很厚的,他哈哈一笑,很自若地把话题扯开,“回家以后,你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还是不怎么想搭理他,但这问题选得好,答案冲口而出。“上网。”
不是和父母团聚,不是大哭一场什么的,最想做的居然是上网,李竺自己都被窘到,和傅展交换了个眼神,她憋不住了,扑哧一声,自嘲地笑起来。
傅展也望着她笑,这笑没有演技,是真的从心底笑出来的笑,夕阳穿过巴黎歌剧院的阴影,落在街角这对流浪汉身上,他们穿着脏兮兮的连兜帽衫,盘腿坐在散发着骚臭味的人行道上,但笑容却和阳光一样,点亮了这阴暗的街角。
紧绷的气氛消失了,没了气,余下的只有温情与放松惬意,李竺也换了个姿势,靠在粘乎乎的墙面上,学傅展盘起腿,眺望着夕阳下的巴黎歌剧院。“那你呢,最想做什么?”
“我啊……我不知道,可能是去大吃一顿吧,我特别想吃火烧。糖的、肉的白菜的都想。”傅展说,语气悠远的,带了丝神往,“从小就爱吃海淀那儿食堂的糖火烧,别的手艺一般,火烧真做得好,小小的,烘得酥酥的,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红糖汁流出来,又香又甜,胜过所有法国甜点。我在巴黎留学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这一口,一到秋天就想白菜火烧,秋后的白菜最甜了,剁得细细碎碎,一嚼一包的汁——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下去真吃不下这法国大餐了。”
“别说了,”李竺听着不由自主也咽了几口口水,她的胃忽然蠕动得很激烈,“你说得我都想吃了。”
“哈哈,那也简单,”傅展笑着说,“小时候的味道是吃不着了,食堂师傅早退休了,那颐和园有家农家私房菜也不错——”
他忽然顿了一下,没往下说,刚才松弛下来的气氛,现在就像是琴弦,得到什么命令似的,赶紧贴回琴轨里去。李竺的眼神从他脸上掠过,速度很快,不敢落实,她浑身有些发痒,想要佯装不知道,说句话打岔过去,但又承受不起这重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颐和园有家私房菜也不错,做得一手好火烧,回去以后,可以——把地址给你。
也可以——我们一起去。
傅展说得对,太赶了,这一路亡命狂奔,生死攸关的信息都来不及沟通,谁也没心思去想以后,人在快死的时候是不会想到那一块去的,这是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问题,只有在此时此刻,距离终点已经近在咫尺,他们几乎已经绝对安全,甚至连追捕者和他们擦肩而过,都无法发现他们的时候,你才会有闲心想,这一路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和傅展之间,现在算是什么,以后又会是什么。
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生活了,在从前的生活里,他们是互相看不起的关系,但还说不上宿敌,彼此有过短暂的交集,随后,便文质彬彬地互相敬而远之,对彼此,充满了厌恶,非常的不感兴趣,是亲密的反极。
他们会回归从前的关系吗?把这段历史尘封,顶多见面时多交换个微笑,顶多偶然闲谈几句,把一切回归原点——还是,顺着旅途中偶发的火花走下去?
只是一夜情,并非玩不起,那说明不了什么,可以说是对压力的一种调剂,他们最近常常拥抱,依偎在一起,比什么人都亲密,但成年人分得清表演与真心。他们被迫相依为命,但,这种患难之情,回到正常生活以后,会不会持续下去,他们之间的……感觉,是不是浓厚到,值得持续下去?这个人值不值得她持续下去?
李竺没有答案,她之前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来不及想,她也看不出傅展的想法,因此她不打岔,等他说下去,再做自己的决定。
这断掉的话头,悬在空中,越来越重,傅展一口气吸进去很久都没吐出来,他似在观察李竺,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什么吓住,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也和她一样,罕见地举棋不定,不知道该选a还是b。
巴黎的天气很好,空中没有一丝云,夕阳肆意地在天边散发出七彩的晚照,一点点没入地平线,华灯一盏盏亮起,行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匆匆经过街角那两个流浪汉,谁也没多看他们一眼,好像他们就是街角的摆件。过了很久很久那么久的时间,傅展终于动弹了。
“等回去以后——”
李竺有一口气吐出来,但同时又有一口气吸进去,像是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屏息等待了很久,又非得吸一口气来等这答案。
傅展说,“等回去之后——小心!”
他一下坐直了,把她搡到墙边,本能地后仰着,在视觉上躲开横冲直撞转过街角的面包车。它没撞上人行道,但冲出来的架势可真像是要一头撞上来。人群发出尖叫声,四散着躲开这疯狂的交通工具,远远的,又传出炒豆子一样的声音。
紧接着,三四辆面包车从不同方向呼啸而至,用黑布缠头的司机跳下车拉开了车门,李竺和傅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用最快速度站起身,没入流淌着的逃难人群。
最后一丝暗红色的光被吞没,夕阳跌进黑色里,巴黎的夜幕已降临。
第22章巴黎(3)
巴黎第九区
恐怖袭击和政变有什么不同?亲历过的人大约会告诉你,如果要在两者之间选,政变好过恐袭——政变里闹事的那一方目的到底单纯,获取政权以后还是要统治一样的人民,所以平民在政变中不会成为重点打击目标。恐袭则完全相反,发起恐袭的一方并没有获取政权的希望,平民的生命正是他们表达诉求,聚拢支持者的工具。当然,如果加上内战,政变和恐袭忽然间又变得无害了,如果说恐袭中的平民也许还能因为自身的立场而逃过一命,那么在内战里,任何人都失去了豁免权,国家将化为活生生的血肉磨盘,这磨盘什么时候止歇,谁能幸存,甚至就连交战双方都说不上来。
但,
很少有人有幸同时经历过三者,至少很少有中国人能接连点亮这三项成就——专业人员除外。大部分法国人民也都生活在较安逸的环境里——这里的抢劫犯毕竟还是不用枪的(也许93省除外),他们的反应要比第一代移民们迟钝很多,后者才刚听到枪声就条件反射地窜进了最近的藏身处,而此时此刻,很多路人还在到处乱跑,或者根本没反应过来,无辜又惊恐地凝视着这热闹的画面,就像是被车灯照到的小鹿,遇到了大脑无法理解的意外,所以大脑也就关闭了反应中枢。
一阵枪声又响了起来,远远的像是有谁在放鞭炮,让人稍加安慰的是,恐怖分子目标明确地冲向歌剧院,只有少数几个人戏谑地朝人群扫了一梭子,如果是手枪点射,这随意的枪法恐怕带不来多少死伤,但机关枪就完全不同,机关枪扫人堆,概率来说总能打到几个,这也足够让街口变成血肉地狱,子弹强大的冲击力贯穿人体,炸出巨大空腔的同时,也把残肢冲得飞上半空,子弹头又从墙面被弹射出去,轻易地击入另一名受害者体内,让他捂着小腹跪倒在地,身下很快就积起了一个小小的血泊。
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哪怕是几梭子扫射都足以带走十几条生命,子弹不会分辨善恶,没有喜好,无情地随机收走呼吸。受害者们跑不远,被血肉涂满人行道让人打滑,巴黎歌剧院附近都是四通八达的主干道,他们没有小巷可以躲藏,警察们平时似乎随处可见,但在这样的关头却又不见人影,四面八方都有枪声和尖叫,最大的恐惧点在于——你忽然间失去了安全感,这个日常走过的世界片片碎裂,好像从温暖的家一下被丢进丛林,猎食者的咀嚼声回荡在森林上空,猎物的呻吟与哀嚎充满了凄绝,灌满耳膜,这bgm根本无法回避,它向着你的理智一直汇聚,一直冲击,要把这认知刺进你的脑干里:你随时可能会死,而且你对此毫无解决方案,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不知谁击破了路灯,街道骤然暗了下来,沿街的门面或者恰好已结束营业,或者忙不迭地拉下百叶窗,灯一盏一盏的熄灭,幸运地身处屋内的人们全都趴在地上头顶遮蔽物,这也让外头街道的晦暗更添心慌,巴黎歌剧院的隔音效果当然非常不错,人们听不见里面的声响,但无人敢进去窥视,逃跑时的踩踏也造成巨大伤亡,游走在百货公司与歌剧院外,平时靠小偷小摸与旅游骗局混饭吃的罗姆尼人没发挥积极作用,他们乘着这风波闯进商店开始大肆劫掠——一个事实是,在灾难中互相援助的案例之所以会得到表彰,是因为这较为稀有,人性在这种时候的常态,总是自私又现实。
【巴黎发生袭击事件】
【巴黎歌剧院被恐怖分子闯入,现场传来枪声】【第九区成为人间地狱】
【第十区发生枪击事件】
新闻从指尖扩散,在数公里以外,灯光温暖明亮的家中引发恐慌,无数警车拉着警笛从街头飞驰而过,居民被号召不要外出,体育场内,正在进行的比赛下半场踢得心不在焉,观众们想离开,但却找不到出口。各国大使馆纷纷亮起了灯火,无数工作人员收到了加班通知,法国边境、巴黎边界与第九区、第十区紧急关闭,巴黎的反恐警察训练有素,第一时间防止事态扩大,这两个区现在不许进也不许出。
“发生了恐怖袭击,你们不能进去。”警察对一位司机解释,因为这辆奥迪上挂着的外交牌照,他比平时客气一点,“那里面现在非常危险,建议您最好赶快回家。”
“我想去老佛爷百货,我在那有个预约——得去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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