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山洞深处只有更多的虫子。
孙雪娥一面嘟嘟囔囔的抱怨,一面架起了锅,行李里拿出米、盐和清水,烧起了饭。能者多劳,她倒是自觉自愿地承担起了每日烹饪的活计。武松这几日也放下了架子,不介意吃她做的东西了。
可是饭烧到一半,她又尖叫起来:“蛇,蛇!”
潘小园弹簧似的跳起来:“哪儿?”
“那、那边……”
顺着她手指的看过去,十丈以外,地平线处,似乎确实有根晃动的影子。
简直是最标准不过的杯弓蛇影。可孙雪娥哆哆嗦嗦的,坚持请武松过去查看,确认没危险;可没等武松回来,又有一只肥老鼠从火堆旁边蹿过去。孙雪娥尖叫一声,自己嗖的一下,以不亚于老鼠的速度逃走了。
……
鸡飞狗跳了好久,三个人都饿得前胸贴上了后背,饭终于熟了。吃完饭,天已全黑,于是各找各床,睡觉。
孙雪娥一躺下就成了醉虾,只几个呼吸的工夫,大约就做起了梦,因为潘小园看到她在淌口水,可能是在怀念自家的厨房。
而潘小园自己却有点睡不着。奔波了一天,路上还要兼职照顾旁边这个话唠祖宗,大耗精力,加之可能是晚饭吃得太急,肚子一直涨得慌。忍了一阵子,再也忍不住,跑到远处角落里蹲下,等了一晚上的珍贵的山洞晚餐,就让她给吐了个干净。
果然是老天作对,不让她今天吃一顿热乎的?
等她扶着石壁走回来的时候,感到无比的疲惫,倒下去,也很快就睡着了。合眼的一刹那,看到武松还坐着,守着那堆火,火苗映着他睁着的眼睛。
潘小园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胃里还残存着一丝难受。
孙雪娥呼吸平稳,依然睡得像醉虾。
外面的火已经熄了,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烟味。月光如水,清泠泠洒在山洞前面的地上,映出了两个长长的站立的影子。
其中一个是武松。冷冽的月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映出眼光如星。他纹丝不动,手里拿着他那柄惯常的刀,刀尖点着地上刀影的尖。一阵风吹过,飘起了他的衣摆和头发。
而另一个,一袭纯白道袍,手中宝剑已经出鞘。
杀气。
潘小园全身一片冰凉,如同被冻在了原地,连一片鸡皮疙瘩都不敢起。
良久,良久,听到武松极轻极轻的叹气。
他说:“你来了。”
第50章道人
事后,潘小园觉得,自己当时要是没有犯胃病,要是顺顺当当地吃下了那碗饭,那个夜晚,恐怕会好过很多。
山洞外,青草间,两个人,两座雕像,凛然对视,仿佛只凭意念,就已经交换了千言万语。
月色流转如溪,刀剑映射成雪。潘小园觉得,自己冷汗滴在地上的声音,都比他俩的呼吸声加起来要大。
电影里的大侠人人白衣飘飘,然而真正到了古代世界,她才意识到,这样的装束是多么诡异。就连武松为兄服孝,也不过是穿了素色麻衣,而巾帻、衣带和鞋子,多少还有点颜色,一眼望去,像是个凡夫俗子。而他对面那人,非丧非孝,仅仅一身纯白包裹,头顶是乌黑的道冠,简直像是地底下飘出来的鬼差。
但鬼差哪有他这样的气场。白衣道士鬓发微斑,看不清他的正脸,但见他魁梧笔挺,手中长剑极锋极利,清风徐来,拂过着那薄如银纸的剑刃,留下仿佛的金属之声。
武松胸膛微微起伏,头一次,居然比另一个人更沉不住气。
他再次说:“你终于……还是来了。”
白衣道人肩膀微动,似乎是极低极低的笑了一声。
然后他开口了。洪钟样的声音,简直振聋发聩,将方圆半里内的田鼠野兔全都惊出来。
他说:“侬这小伙子邪气聪明,几许辰光,居然能在阿拉眼珠子底下把物事拿走,这局,算侬赢来哉!”
武松显然对他这魔性的口音早有预料,自嘲地一笑:“可你还是找来了。”
道人朗声大笑:“谁让你这两年本事渐长,连跑路也勿忘拐上两个如花似玉相好呢?贫道觑了这一路,真个是口水嗒嗒滴呀。”见武松面有愠色,知道玩笑有点开大了,又哈哈一笑:“又或者,伊拉是两位同道中人?哎呀,那贫道可是寻死了,该打,该打!”
武松淡淡道:“是局外人,道长不必多心。”
“哼,怎么多心了?我假使真多心,伊拉两位小姑娘老早拿伊做脱了!侬放心,这药没后遗症。”
武松笑道:“多谢道长体谅。”
他说完一个“谅”字,潘小园只见白光一闪,眼睛一花,武松如游龙般飞扑上前,白影混成一团,叮当数声,刀剑已然纠缠一起!
夹杂着白衣道人不满的嚷嚷:“侬这小伙子,哪能没个长进,还是一言勿合就动手……”铮的一声响,“哎唷,勿有用处个,你看我手臂膊还在呢……帮侬讲,先发制人勿要用……喂,先住手好伐……”
当的一声脆响,两人顷刻间又分了开来。月光下,武松桩立当处,面颊泛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白衣道人嘘出一口气,不满地冷笑几声,宝剑凑近眼前,仔细看看没有什么缺口,这才放心地收回鞘里。
“武松啊武松,侬要学会尊老,这动刀动枪个,不是贫道长项……”
武松紧紧咬牙,声音礼貌而克制:“武松便是这般直性。道长还是请回吧。不是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别惦记,今日武松蒙你手下留情,但你也休想我让步。”
道人连声冷笑:“勿是阿拉个物事,还能是侬个?”
“武松会将它物归原主。”
“侬晓得原主在啥地方?”
“难道我还会给你们指路?”
气氛有些僵。几步之外,潘小园藏在山洞的阴影里,保持着半撑起身子的姿势,不敢起身,也不敢躺回去。看到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映在地上,手臂已经有点颤了。
这短短数分钟内的见闻,刷新了所有她对武松的认识,让她后悔此前对他翻的每一个白眼。
身边的孙雪娥依然是醉虾。
在阳谷县里也见过远道而来的客商,那道人的话她勉强能听懂。听他意思,这人应该已经跟了他们一路——至少有一天工夫。他要的,便是武松从清河县老宅里抢救出来的那件东西。而那件东西,听道人的口气……是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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