钝地掀开被子,他踩在地板上,很暖和,可是脚掌很疼,复而跌坐回沙发上。
“怎么搞的,”方起州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脚,布满红斑,还有些肿起来的小块,皮肤表面有一些溃烂和破皮,看起来很严重。方起州蹲下身,想起昨天这小孩儿没穿鞋在雪地里走的事情。
“坐着别动。”方起州找了一圈,终于在书房抽屉里找到了杜医生的电话。杜医生让他去药店买些冻疮药回来凃,并且不要下床走动,方起州连连应好,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把这小孩儿当成卢卡斯来对待了。真奇怪,明明一个八岁一个已经快是个大人了,在他心里面居然是差不多的。
第10章
网上说冻疮到春天便会自愈,冬天则会复发,方起州没长过,但那看起来似乎很难受的模样。所以他很快便买了冻疮膏回来,按照医嘱打了盆四十度的温水给他泡脚。
方起州给他穿的裤子长太多了,以致于不得不挽起很多层来,沉甸甸地往下坠着,看起来着实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他把粥端给小虎,“吃完涂药,再说别的。”
小虎挺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方起州知道他爱吃糖,于是往粥里添了几大勺白糖,他自己吃了一口,觉得肉熬得像操场烤焦的地皮,还甜得腻人,但是看这孩子吃得挺开心。动作特别像只小仓鼠,埋着脑袋一啄一啄地,腮帮子鼓得圆圆得。之所以有这种印象——是因为卢卡斯之前养过一只仓鼠,但是跑了,后来就换成了只大型阿拉斯加,在他自己小时候,也曾由于无人陪伴而养过宠物,后来祖父要他亲手’枪毙掉,他没能照做,就被关了一周的地下室。
一周后出来,管家带他去了后院,那只牧羊犬就埋在树底下。
祖父跟他说,不要对人施舍过多的关心,因为关系再亲密的人也会背叛。
这算是他们家的家族传统,因为舅舅那天来安慰他时,就对他说自己小时候也曾被父亲要求亲手杀死陪伴了他五年的宠物。
他问舅舅你下去手了吗,孙明堂说枪里没有子弹。
那时还很小的方起州在原地怔了许久,他心想是不是他的狗还没有死?舅舅一句话打破他的希望,“尸体都凉了,都是因为你不开枪才会这样。”
所以方起州在他祖父心里,是个不合格的子孙,满分一百的话,那他只能得零分。没有一点血性,而且太容易发散慈悲心,也正因为此,他才能学自己想学的专业,做自己想做的事。
小虎消灭食物的速度挺快,大概是饿了,竟也没觉得方起州糟糕的手艺和钟龙的大厨手艺有多大区别。方起州递给他一张纸,又瞟了眼他脖子上的痕迹,觉得怎么看怎么碍眼,这小孩儿挺懂礼貌的,就是着实傻,正常人谁会大冬天不穿鞋跑出来的?也没准……是遇到了什么顾不了的事。
方起州把水倒了,问他脚还疼吗。小虎摇头说,“痒。”
杜医生在电话里提过,冻疮这种东西,冷了疼热了痒,所以要特别注意。方起州把投影幕降下来,问小虎,“要看电视吗?”他的客厅没有装电视,投影是为了偶尔眼睛累了看文件用的。
投其所好,这算是一种生意场上的谈判手段,像他这么大年纪小孩儿不都爱看电视么,这孩子应该也不例外。但如今方起州不是要和小虎谈判,是为了降低他的防心,套出他遭遇了什么。
方起州在客户端里筛选动画片,但他没什么童年,自然也不会看动画。他看着小虎,“语音控制的,你说说你想看什么?”
小虎没说话。
“说就行了,别害怕。”
小虎想了想,声音发怯,“……小鬼当家。”
刚说完,旁边的音响就出声道:正在搜索,小鬼当家。而投影屏幕上也出现了缓冲的画面,接着进入正片,小虎不由自主惊叹地啊了一声,方起州笑了一下,把药膏拆开挤在棉签上递给他,“自己涂药能行吗?”
小虎乖巧地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了句“谢谢叔叔”。
方起州噎了一下,觉得这个称呼恐怕是难以纠正过来了,问他:“你多大了?”
“十九,”小虎说,“马上,二十了。”
那方起州觉得自己只大这孩子十岁却摊上叔叔这么个称呼真是冤,他家小表弟才八岁呢,这会儿就有个二十岁的男孩子管自己叫叔叔了。方起州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叫什么?”
“……钟虎。”他补充,“老虎的,那个虎。”但是表情一点儿也不够凶猛,反倒像只小奶猫。
方起州点点头,脑子里想到了那个玉坠,“我叫方起州。”小孩儿也学着他的样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记下了。方起州又忍不住有些想笑,他没再说话,看着小孩儿把脚伸出沙发,手也伸得老长去涂药,像是生怕不小心弄到家具上一般,那小孩儿涂药的时候表情极为丰富,痒得时候缩脖子,连着耳朵也会动,疼得时候就是呲牙,还不时抬头去看动画片,不肯放过一分一秒。
他突然记起,方家的私人医生是位厉害的老中医,在整个中医界都挺有名的,方起州打算这几日去问问看有没有治冻疮的独门特效药,但首先,还是得搞清楚一件事,“昨晚上你那样跑出来,是遇到什么了吗?”
方起州看到那小孩儿猛地挤了一大截药膏出来,像细长的白色虫子。
“你说出来,我可以帮你。”
小虎沉默地摇头。
方起州也跟着沉默了会儿,突然问他,“要喝热巧克力吗?”
方起州煮这个还算拿手,因为卢卡斯很喜欢吃,加上做法简单,他看一遍就会了。
小虎点头,又礼貌地和他说谢谢。方起州发现这小孩儿还真是“谢谢”二字不离嘴,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就比他这些日子听来的谢谢都多了。小虎也同样,他和方起州说得这几句话,就比和相处一年多的馒头哥还要多了。方起州不知道的是,其实小虎不爱搭理人,很多时候他会露出“没听懂”的表情,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再多和他说话了,心里会认定这是个没趣的小傻子,说话也不理,逗弄也不理,也只有对着钟龙稍微好些。
而昨晚上发生的事却让小虎很害怕,哥哥对他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小虎没有清晰的意识,但他似乎有股很强烈的不好的念头,他很抗拒,非常抗拒。
这时候的他应当是抗拒着所有人的,但小虎其实对人的好坏都看得很明白,也很简单,对他好的,就是好人,不好的,就是坏人,哪怕只不好过一次,他也会一直记得。
但是出现的人是方起州。
在小虎一边盯着动画看,一边喝热巧克力的工夫,方起州已经飞快地在脑海里想了一遍要怎么做——不能送警局,因为这么一小会儿接触下来,他发现这孩子特别敏感,加上发生的事情对任何人都是难以启齿的,在警察的盘问下,这孩子可能会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他不确定是不是这孩子的家里人做的,所以在小虎喝完第一杯热巧并且还用一种“还有吗”的眼神看他的时候问道,“你住这儿附近吗?”
“等下在叔叔这里吃完午饭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小虎皱起眉,脸上是抗拒的神情,可他知道赖在别人家是不好的,但他只能在方起州盯住他的眼神下躲闪道,“……不、回家。”
他的躲闪似乎是家里有什么让人惊惧的怪物似得,方起州站了起身,小虎以为他要赶自己走,他双手捧着杯子,有些坐立不安。方起州拿过他手心的玻璃杯,“锅里还剩点儿巧克力。”
小虎茫然地看着他,只是方起州背着他,煮刚才凝固的巧克力的背影。他很想说话,可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