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咏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三十。
他昏迷了五天,蕴州境内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被请到了绛城,诊断他身上只有一些皮外伤,真正麻烦的还是那痼疾,好在命门未伤,有方怀远亲自运功护持心脉,大夫们对症施针下药,一连熬了五个日夜,今天总算醒转过来。
绛城这场雪已经下了数日,今儿个恰好放晴。
阳光透过窗扉缝隙漏进屋里,在卷翘的长睫上翩跹如蝶,惊醒了南柯一梦的少年,方咏雩缓缓睁开眼睛,入目先见得帷帐上的祥云绣纹,指头下意识动了动,就被守在榻边的人一把握住了。
“小师弟,你可算醒了。”
看见方咏雩睁眼,展煜顿时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把掌心那只手放回被褥里,他这位小师弟本来就体弱多病,此番遭了这场罪,整个人在短短几天内瘦脱了形,看着愈发孱弱可怜了。
迷蒙的意识终于回神,方咏雩认出了展煜,先是一阵欣喜,继而又是失落,屋里除了展煜还有四五名大夫,偏偏没有他最想见的那个人。
展煜见他目光游移,转头看了一眼,心里暗道不好,连忙道:“小师弟,师父昨晚在此守了你整整一夜,天亮时候府衙那边派人来请他过去了。”
方咏雩脸上那点欢喜已经没了,闻言也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看得展煜直想抓头。
跟其他亲传弟子不同,展煜是个孤儿,当年被方怀远捡来收养,那时候方咏雩还没出生,他被师父视如己出,可算是方咏雩的半个兄长,对这对父子间讳莫如深的心结所知甚详,偏偏被勒令闭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怀远跟方咏雩日渐疏远。
大夫们上前替方咏雩把了脉,说是没大碍了,展煜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定,赶紧让人送上温热的米粥,眼看着方咏雩用了大半碗,这才松了口气。
人既然醒了,针灸不必再做,药方也要做些改动,大夫们出门商议,屋里只留下师兄弟二人。
展煜给方咏雩背后塞了个枕头,自己搬来凳子坐回榻边,跟他讲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腊月廿五那日晌午自己在城门被薛泓碧摆了一道,至今想来仍是愤愤。
自始至终,方咏雩都面无表情,直到听见展煜说那小魔头已经伏诛,呼吸猛地一滞,古井无波的脸上陡然裂开缝隙,流泻出深藏的暗涌。
“你说什么?”他一把反握住展煜的手,力气之大浑然不似一个久病初醒的人,“他……死了?!”
展煜被方咏雩这反应吓了一跳,以为他是想起被绑时遭过的罪,连忙安抚了几句,道:“是,他死了……腊月廿五那日,他以声东击西之计逃出绛城,在葫芦山顶被周宗主截住,自知逃脱无路,跳崖自尽了。”
“……尸体呢?”
展煜迟疑了一下才道:“已经找到了,不过……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底下是片野林子,里面有不少饿狼野犬。”
剩下的话他没说,方咏雩却明白了。
藏在被褥下的左手慢慢攥紧,方咏雩低下了头,牙关紧咬着,喉头涌上一股血腥气,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半晌,他哑声问道:“府衙那边找我爹过去,是……为了认尸吗?”
“是啊,这小子滑溜得紧,大家虽然搜了好些天,真正见过他的却没几个,衙差们昨晚从那野林子把尸首带回来,只能请师父和刘叔去看看。”
实际上,府衙那边还想请方咏雩过去,毕竟说起跟薛泓碧熟悉,满城也就只有被绑走的方咏雩跟他相处最久,可惜今早方咏雩还未醒,遂作罢。
展煜说出这件事本是为了让方咏雩安心养病,没想到他刚出去拿了药方,回头就见方咏雩下了榻,拿起衣服就往身上穿。
“小师弟,你——”
“我要去……看一看。”方咏雩忍着晕眩,紧紧抓住了展煜的胳膊,“师兄,带我去看看……你们不认得他,我认得,我……等我确定他死了,我才安心。”
展煜一时犯了难,终是拗不过方咏雩,亲自架起马车带他赶往府衙。
由于薛泓碧身份非同寻常,尸首没被安置在义庄,而是停放到衙门地牢里,展煜出示了武林盟的令牌,带着方咏雩走进通道,一股阴寒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已经习以为常,方咏雩却脸色发白。
此时,玉无瑕、周绛云、方怀远跟刘一手都在地牢最深处那间牢房里,中间摆开长桌白布,上头放着拼凑完整的尸身,头颅已经损毁变形,但还能依稀辨认面目,肢体呈现高空坠落后的断裂扭曲,胸口被刻刀捅刺的地方已经被狼嘴撕开一条大口,几乎可见肋骨。
他们已经围着尸体看了一上午,方怀远跟薛泓碧不过一面之缘,实在不敢下定论,玉无瑕身为易容圣手,拿小刀在尸首下颌划了个小口,确定这脸皮是爹生娘养的,刘一手也认为是真,只有周绛云始终拧眉不言。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不该出现的脚步声,玉无瑕转头正要开斥,见是展煜带着方咏雩来了,顿时笑道:“好了,我们都让开些,让方小公子亲自来看看。”
看到方咏雩来了,方怀远脸上先是一喜,继而变作了愠怒,偏偏不能当场发作,只能狠瞪展煜一眼,令后者叫苦不迭。
周绛云的目光在这父子之间扫过,唇角轻勾,主动让了开来,道:“不错,就来本座这边看吧。”
他站的地方恰好靠近头部,刘一手本想拦住,方咏雩已经走了上去,就在站定之时,周绛云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亲手将之搭在方咏雩肩头,看似轻飘无着力,却捏住了武林盟三人的心。
“方小公子大病初醒,这地牢太冷,还是当心着些。”他笑得温柔和善,替方咏雩披上大氅时还轻拍了两下肩头,如对待最亲近的子侄,却让方咏雩感到一阵恶寒,仿佛有条巨大的毒蛇盘在身后,伸出蛇信舔舐自己的脖颈。
手掌轻拍肩头时,一丝阴寒真气顺势探入方咏雩体内,在他察觉之前已经游走过奇经八脉,可惜这回周绛云失望了,方咏雩的经脉间确实有截天阳劲,却过于微弱,显然是外人渡入,连护持心脉都勉强,很快就会彻底消散。
眼睁睁地看着薛泓碧自戕坠崖,通往《截天功》十重境界的天梯也在他面前折断,多年执妄化为泡影,他岂能甘心?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
周绛云猜想得没错,以薛泓碧的性子,他能为了几个萍水相逢的道士主动走向自己,自然也做不到看着方咏雩病发而死,可方咏雩毕竟是方怀远的儿子,薛泓碧目睹了傅渊渟之死,救他一时已经是发了慈悲心,怎么会拿出阳册救其一世?
经年执念,终不得偿。
按在肩头的手缓缓松开,方咏雩背后已经渗出一层冷汗,他不敢回头看周绛云,只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尸体。
十四岁的少年,破烂脏污的短打衣裳,手上有练武留下的茧子,身上找不出一块没伤没疤的好地方……
方咏雩每看一眼都觉得胃里翻涌,强忍着恶心,颤抖着伸出手去碰尸体的头,那脑袋上的血污已经被擦干净,原本是朝左边的,此时被人转动过来,涣散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
方咏雩终是没忍住,扭头冲了出去,俯身在牢门外的角落里吐了。
他昏迷了五天,只喝过药汤和粥水,这一下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实在痛苦不堪。
展煜吓了一大跳,连忙追上去安抚他,见他不知是疼还是怕,眼泪都流了出来,断断续续地道:“是……是……是他!是他!”
“咏雩!”方怀远亲自追了出来,见方咏雩的身体都开始痉挛,面上已无人色,干脆一指点晕了他,转头向玉无瑕告辞。
方咏雩昏迷之前已经确认了尸首身份,玉无瑕也不多难为,爽快地派人开路,目送他们离开。
等到武林盟的人都走了,地牢里只剩下玉无瑕跟周绛云两人。
没了外人在场,玉无瑕寒声道:“当着方盟主的面试探他儿子,就不怕娲皇峰之战再来一次吗?”
“他倒是想,可不敢呢。”周绛云轻笑,“十二年前那一战,不仅补天宗伤亡惨重,武林盟也是元气大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即便方怀远想做,白道那些老狐狸也是不干的,何况……”
“何况你现在傍上了听雨阁,算是背靠朝廷,只要你没跟傅渊渟一样做那天下之敌,他们就不好动你。”玉无瑕捡起大氅递过去,眉眼轻抬,“要说给人当鹰做犬,你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玉师叔谬赞了。”周绛云一手接了大氅,另一只手却握住了玉无瑕的腕子,如获珍宝般将之抬起,只见那素手在烛火下莹润如玉,每根手指都似葱根般齐整细白,指上未染蔻丹,却已胜过了人间姹紫嫣红。
这个女人早已不再年轻,却还跟他记忆里那样美得摄人心魄。
周绛云似是看得痴了,低头要轻吻那近乎剔透的指尖,却听玉无瑕笑道:“我这手早上刚淬过毒,周宗主是活腻了吗?”
她的红唇是那青竹蛇儿口,玉指是那黄蜂尾后针,周绛云却连一丝犹豫也没有,轻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个亲吻,仅仅片刻的温存,那只手便如蝴蝶一样从他掌心飞走了。
玉无瑕抽出一条丝帕擦手,她擦得漫不经心,却连指缝也没放过,淡淡道:“傅渊渟已死,你少了个心腹大患,以后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玉师叔真不打算回来了吗?”
“我这个人走出的路,从不回头。”玉无瑕嗤笑一声,“倒是你,好自为之吧……这一代的姑射仙年纪虽小,却不是好对付的主,你要拿糊弄严荃那套敷衍她,当心阴沟里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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