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他是开封杞县人,65年生,父母均已离世,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二十多岁时害了病,只有左眼还残存着微弱的视力。他一时间陷入了对往日的回想,喃喃自语,说起他眼睛还好的时候,说他读书的日子,脸上满是怀恋之情。这是他最饱满的时刻,我安静地倾听。我明白,他不需要怜悯和同情,也许,多年以来,他只是在等待一个聆听者。我不无担心地问及他的生活,他很快乐地告诉我,他每晚都会有十来元的收入,够裹腹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他就眉飞色舞起来,自豪地向我描述他的智慧和骄傲,他说,别看我是个瞎子,可我在郑州呆了二十年了,什么路我都熟悉。我委实不能以一个耳聪目明的人的心理来理解他的艰难,我问及他的吃饭问题,问他夜宿何处,甚至问到他如何解决大小便,他轻轻地摇摇头,说,这多容易,这附近哪个饭店便宜,哪儿的墙角能背风,哪里有公厕,我都知道!
这一刻,他是骄傲和自信的,只是我不清楚,在一张破草席上度过的秋夜,是否有梦呢?
我无法清楚地知晓他的艰难,我只是反复地想着他的一句话:我一个月就吹坏一支口琴。而我的那支口琴,已经伴我三年多了,仍锃亮如新。也许,是我不常吹响它?
他端坐着,像一个讲经的圣者。我就蹲在他的脚下。路人纷纷侧目,投来惊异或猜度的目光。有一个好奇的年轻人迅速地跑了过来,但他没能看到他期待的新鲜事儿,又百无聊赖地踱了开去。自助取款间的门开开合合,人们来来去去,除了投来惊奇的一瞥,再没有多余的关注,只有一个跟着妈妈的小女孩,燕子一样飞过来,往饭缸里投来数枚硬币,然后蹦跳着走开。孩子,可能是这个世界是仅存的单纯和善良了。
硬币撞击在搪瓷缸壁上,发出悦耳的声响。他很快从回忆中抽离出来,用明杖将饭缸往身前拨过来,从中捡起我放下的纸币,仔细地抚摸着,很爱惜的样子,问我,是多少钱呢?我笑笑,不答。我警告自己,不能将之当成施舍,我只是为我所获得的琴声和琴声所表达的单纯与快乐付费,没有理由掺杂其他情绪。这个世界上,究竟有谁需要施舍和被施舍,才能够获得快乐呢?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我本想抽出一支来递给他,但忽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狡黠的智慧,我想,如果我不给,他会不会问我要呢?我怀着“小”的心态,急切地期待着答案。风很大,在我的烟燃到一半的时候,他才嗅到了空气中弥散的烟味儿,他抽了抽嘴角,用很明朗的声音说,给我支烟吧。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给我的感觉是,他并不认为这是在行乞,而是理所当然。于是,我抽出烟来,递给他,为他点上。然后,我接过他的口琴,仔细地端详。很好的一支口琴,天鹅牌,重音,与我最早的一支完全一样。只是,我的口琴也许正躺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生满了时间的苍苔和锈迹。
我说,老哥,我要走了,你再为我吹一首吧,吹你最拿手的曲子。他欣然接过,很努力地舔了舔嘴唇,让它变得更湿润些,然后,说,吹一个黑三角的主题歌吧,边疆的泉水清双清,还是我上学时学的,那时眼睛好,认识谱。我点点头,虽然他看不到,可我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在他的口琴上面,或者其他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双更为明亮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这首曲子异常地欢快,异常地高昂,转折回旋,每一个音符都昭示着希望和美好。我不由得沉醉了,忘却了身外的寒冷,也忘却了麻木的双脚。在这样一个夜晚,一个吹口琴的瞎子,一个听口琴的疯子,一群群往来的候鸟匆匆走过。然而,这一切晦暗的景象在一曲泉水的清流之中,消融开来,世界只剩下了单纯。
曲子很短,他吹了两遍。在这个时间段里,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瞎子阿炳,和他流传千古,被视为中国人的“精神回归”的名曲二泉映月,那是怎样的辛酸怎样的凄苦怎样的无奈怎样的沉重啊,然而,吹口琴的流浪者——我一直称呼他为流浪者,他只是在人世间流浪,没有归途,他出售琴声和快乐,换取生存,所以,他不是乞者——他与阿炳有着极其相似的生命历程,为什么他的曲子里只有欢快和单纯?他像一泓泉水,清澈透明,干净得不染尘埃。
有一瞬间,我武断地为一直困扰自己的生存与生活的区别下了定义。我认为,这个吹口琴的瞎子,他只是在谋求生存,而生活,与他虽近在咫尺,却相距甚远,遥不可及,也许,他永远都无法抵达了。然而,当他的琴声再次奔跑在夜空中时,我否定了自己。我甚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我忽然明白,只要这曲声中饱含了快乐和单纯,他就拥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简单的动物意义上的生存。
长久以来的我,也许是浑浑噩噩惯了,触觉已不再敏锐,对外界的感知麻木不堪,朝九晚五地匆忙奔波,不明白到底是在生存还是生活;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感情和生活的打击之后,我甚至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然而,在这样一个夜晚,当我真正有勇气走近这个吹口琴的流浪者的心灵,我以为我是在试图拯救他,却不曾想,是他拯救了我的灵魂。
2004。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