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宽容、和蔼地隐藏起害羞的小动物,它们在绿草间追逐、嬉戏,交配、繁衍。那些拥有可贵自由的虫子,在草根处蜷缩着身子,张大了惊慌的眼睛,去看路过的事物。这一切都生动而内敛地存在着,发出低微而清晰的声音。只是在月夜,但有风来,树叶吹响了风笛,旷野上的歌声,并不需要人来应和,甚至不需要有谁来听。它们都是歌者,也都是听众。荒凉之处,只因远离了人烟的熏染和足迹的踩踏,更加捧出别样的繁荣。
生命,究竟是不需要刻意的繁荣和喧嚣的。它本身就是繁荣的一种,只是,当你的眼睛看到的是一张蓝图,而不是具体的事物的时候;当你站在很高的地方,并且将眼睛盯向更高处,而不是俯身,或者蹲下身来细察微观世界的时候,你根本就忽略了生命的存在,只将身外世界一律当成荒凉,并最终在内心制造出更大的真实的触目惊心的荒凉来。
心地荒凉,真正让人痛彻心扉而又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那种荒凉日渐吞噬着生命,留给世界一个虚假的繁荣表征。
这些年来,行走在城市的街头,我总会不经意地转身。我始终看不穿这昏昧多雾的城市的天空,只好俯下身来,带着侥幸的心态寻找。我终于寻到了久违的荒凉:在东风渠畔,因为拟建公园,从城外掠夺来大量的泥土,堆积在那里。公园究竟未能如期施工。那些泥土经了一冬,并无半点生命的迹象,偶尔有孩子在上面放风筝,更多的人将之当成了方便之所。忽一日,春风过处,一场透雨,灌入泥土的咽喉,勾出沉睡的种子。野草探出头来,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迅速占领高高低低的土坡,将那些人工培植的花木赶了出去。它们像一群来自荒凉之所的反叛者,迅速攻城掠地,疯狂地拔节、蔓延,将光着脑袋的城市,换上荒凉的外衣。我偶尔路过,听到路边地砖缝里发出熟悉的细微声音:一枚草芽正怯怯地钻出来,稚嫩的嗓音回应着虫鸣。
当我再次踏入草间,那些熟悉的面孔,像我的老朋友,亲切地呼唤我的乳名。粗壮的毛绒绒的狗尾巴草,在风里招摇;害羞的格巴莛莛,伏在地皮上,暗中用力伸展着骨节;高大的野麦,被湿重的雨水压弯了腰;一茎柔软匍匐的野生牵牛花,轻巧地抬起粉颈,张开淡蓝色的小嘴巴,从嘴角吐出些微的粉红。它吹着嘹亮的喇叭,像一个待嫁的新娘,低眉顺眼,惹人疼爱。
我终于停下脚步,蹲下身去,细细地体味那久违的荒凉。清风过耳去,野草入眼来,这,不正是我熟悉的繁华么?细微而强大的生命,但逢春雨,便掩盖不住放出内部的歌声来,在荒凉的城市,重新书写恒古的荒凉,真实的荒凉。只要一个转身,你就能投入它们,和它们一起歌唱,成为一朵洁净的云。
然而,我无法拒绝一场潜伏的危机,在某一个必然的日子形成灾难:当吼叫的铲车像一头巨兽呼啸而来,那些荒凉必然被连根消除,代以水泥、地砖;野草、花朵的歌声将重新回到土壤,回到沉睡的温暖当中,等待强大的力量将冷漠和虚假之春写满这一方土地,引来无数探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