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伍小五始终记不起父亲的容颜,那个男人给予他一副骨血之后,就注定会成为他生命里的一段阙如和疼痛。伍小五的母亲也一直对那些过往缄口不提,她是个善良而坚强的女人,常年在手术台上见过众多的死亡,仿佛已经了悟了世上的一切悲喜与无常。伍小五平日里被母亲寄养在学校,周末才会被接回身边,逢到有加班的手术,母亲会把他连同一堆积木、糖果丢在办公室里。
九岁那年的春天,伍小五随母亲去医院值班,在明亮的大厅里遇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奔跑进来,他们一路上神色慌乱地喊,医生,医生。伍小五无意间看见男人怀抱里的小男孩,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淌了一脸的泪水,打湿了衣襟,嘴巴里汹涌出来的鲜血也被冲洗成淡红色,像那个季节粉了一树的桃花。
母亲为那个孩子做手术的时候,伍小五偷偷地溜出了办公室。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冗长而潮湿的过道,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苏打水味道,他的脚步声磕磕匝匝地响了一路。伍小五站在阳光明媚的台阶上,稍微一俯望,就看见马路边上一个玩跳房子的小女孩,扎着一对小巧的羊角辫,纯白色的公主裙被风兜了起来,一扬一扬的宛如飞扬的蝴蝶。后来,她不小心把光滑的碎瓦砾踢到了马路上,探过身子去捡的时候,一辆汽车冲了过来。当时伍小五下到了台阶的最后一级,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恍惚,就一下子跳过去一把推开了她。
伍小五腿上的疼痛仿佛会让他窒息过去,他迷迷糊糊地看见瘫倒在地上的小女孩,她神色惊惶而欣慰地对自己微笑,仰着脸,下颌上的一颗痣赫然明显,它一点点地放大了,涨满了伍小五的眼瞳,最后像沉沉的夜色一样覆没了他。
(二)
九岁那年遭遇的车祸,让伍小五初次濒临死亡的边缘。十一岁时候母亲的自杀,让他再次真切地直面了死亡的阴影。母亲用她用惯了手的手术刀轻易就划碎了手腕,殷红的血洇染了一浴缸。那天是父亲离弃他们母子之后第一次回家,千里迢迢地带回来的还有一个美艳的女子,母亲对他们平静地微笑,转身去了卫生间,却再也没有出来。
伍小五终究融不进新家庭的生活,他觉得它像自己的腿一样,是一种残疾。伍小五跛了,走起路来一拐一跳,总是招引了一些欺嘲的目光。他一直内敛而冷漠地成长,隐忍着寂寞。年纪大一些之后,伍小五与新妈妈开始了琐碎的争吵,最终滚雪球一般爆发开来。父亲只能无奈而沉默地置身局外,这个已经苍老的男人没有了多年前的坚定和决绝,只能依着儿子的意愿为他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
伍小五一个人搬到了外面,毗邻一所私立中学,大群大群的孩子整日都是闹哄哄的,那些鲜亮的风景与幸福让他又歆羡又嫉恨。它们像一尾一尾的鱼,长着尖利的鳍,在他茁壮的骨节里划割出许多伤痕。
中学是一套复古的建筑,后门通着一条古色古香的巷子。一个枯芜的黄昏,伍小五在巷口堵截了一个女孩子。伍小五一直按时从父亲那里得到丰厚的金钱和物质,他只是贪慕她那种意气飞扬的气息。女孩子被逼迫到墙角,瑟瑟地蜷缩着身子,眼睛里流淌出惧怯的光泽。她说,我身上没有钱。伍小五忽然就笑了,他说,笑一个好么,我只是喜欢看你幸福的样子。伍小五忍不住伸手疼爱地轻抚她的额头,指尖一片柔软和温暖。
伍小五的身影消失在繁复的夹弄里,黄昏訇然深了起来,夕阳在城市的另一端坠落,天空上匍匐着整片整片的火烧云。女孩子平静下来,有些惘然地眺望着弄堂的尽头,眼瞳里映满了余晖,是透明而纯澈的血色。一个男孩子从她身后跑上来,焦灼地问,米寻,是不是遇上流氓了。以后还是在学校里等我吧,我可以保护你。
夏目,你又吹牛了。米寻俏皮地说,小时候你出事了,还是我通知大人送你去医院的呢。
(三)
夏目的掌心纠缠着一道细长白亮的伤痕,而那种破碎时的痛楚已经完全消隐。八岁的夏目兴致勃勃地去见米寻,端着一只装满肥皂水的玻璃杯,一路吹着五颜六色的泡泡,绕过一方花圃时遽然摔倒。玻璃杯破裂成一地闪亮的碎片,凌厉地划开他的手心,坚韧的塑料吸管恣肆地哽在他的喉咙里,鲜血汩汩地淌出来。
夏目与米寻是住在一个大院的孩子,他的成长里充满了她的影子,米寻也格外贪恋夏目身上的温情。他们的年华彼此附着彼此纠结,宛如蔓延在整个大院屋棱上的爬山虎,蓬蓬地生长开来。
从小到大,小一岁的米寻一直循依夏目的意志,而独独这一年她固执地避开了他的保护,所有的黄昏都是一个人穿越整条空落的巷子。米寻在自己的口袋里放满了光亮的硬币,仿佛每天都隐隐地期待着从某个角落里跳出打劫自己的人。
米寻始终记得那个男孩子的脸,明朗而清瘦,眼睛里蓄意装出来的凶狠却一点也不吓人。他的手触抚自己的瞬间,仿若一颗圆润的石子丢进了身体里,乱掉了所有的宁静。
后来的一个偶然,米寻终于再次见到那个男孩子,他沉默地与自己擦身而过,黄昏里的天光把他的脸染出一圈好看的光晕。米寻终究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喊,我今天带钱了,你怎么不打劫我啊。
上次我只是想凑近看清楚你脸上的幸福。伍小五迅疾地转过身,眼角眉梢齐齐地漾开一团粲然的笑。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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