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上,一下又一下。蒋玉珩后脖子那一块的肌肤,已经红肿皮肉开裂,他慢吞吞地转身,只是看了柳嫤一眼,就直直地往地上倒去,口里的话也没有完全说出口,只一个“你……”
蒋玉珩好像死了,柳嫤顾不上去检查,她撕开林长茂的衣服,就见三尺长的匕首已经全都扎了进去,只留下一个鸟纹浮雕的把手,还留在皮肉之上。
“林长茂……”柳嫤有些慌,她不知要如何拯救重伤的人。那匕首扎得那么深,她要拔出来吗?对了,紧紧的束缚可以止血,是不是要用衣服给他包扎一下?可是扎哪里呢,腰上吗?
“别哭……”因为失血,林长茂面无血色,他的手背上青筋很清晰地浮了出来,想要抚摸一下妻子的脸,却又无力举起。
柳嫤赶紧将他的手放到脸上,此时她心神剧震,只低低地喊着,“林长茂……”
☆、寡妇
“对……不……起……”林长茂弥留之际的话,就是这么几个字,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合了上去,再睁眼之时,显得无比乏力。
柳嫤觉得,此刻自己的灵魂被分裂成了两个,一个自己撕心裂肺,一个自己却是冷眼旁观。
撕心裂肺的那个柳嫤,脑海里走马观花一般,将一幕幕深藏心底的和林长茂相处的片段,慢慢地回忆……
初见之时,是在桃花开满了整片山坡的京城郊外,那是个春日明媚的日子,而那里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十六岁的她随同母亲上香,为着方才在菩萨面前求来的姻缘签文,面红耳赤又害羞欢喜。一阵风吹过,她手中的丝帕掉到了佛前的台阶之下,一个俊秀的年轻公子弯下身子,将它捡了起来,还给了她……
再见之时,是在柳府的宅子里,那时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隔着一帘轻薄的山水屏风,她躲在里边,他坐在外边。她听到一向温和的母亲严词,像是质问一般地问着男子,而他坚定地回答,“若能娶得大姑娘为妻,此生定不负……”
三见的时候,便是在江城他们的新房里了,那是个冬天的日子。他用一杆喜秤挑起她的红盖头,还将她的手放进怀里温暖。他的眼神温柔如水,内里却隐含着激动,像个毛头小子,羞涩地喊她“娘子……”
浓情蜜意之后,她怀孕了,当时她什么都吃不下,心里十分挂念远方的亲人。他去学来厨子的手艺,亲自给她做些开胃小食,还告诉她,上个月他从京城回来时,见得她的父母身体安好,小弟学习很争气……
怀胎十月,他比她更担惊受怕,怕她冷了凉了,怕她因为是个女儿而有心里压力。当女儿出世之时,初为人父的他感动得一直流泪,抱着她哭着喊“真是吓坏我了……”她知道,他怕,他很怕,他只怕她会因为难产而永远离开自己……
夫妻几年皆是聚少离多,她自生下女儿之后,便不曾再有妊娠的消息。家中父亲催他纳妾,明里暗里指责她的妒忌,她在屋里暗暗垂泪咬牙切齿。而他小心翼翼地拥抱她,轻声安慰,向她再次保证道:“娘子,我只要你给我生孩子。只要你一个,别的谁,我都不要……”
几年过去,她终于再次有了怀孕的喜信,大夫说,这一胎肯定是个男孩儿,他狂喜,花了千两银子大赏府中下人。那天晚上,他把她抱在膝盖上,对着她说那些未来的事。他说,等孩子出生后,要叫他晟睿,取光明兴盛还有智慧的意思;他还说,他要陪着她直到地老天荒,要两人一起走,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只是不等孩子出世,他染了瘟疫,于大火中死去的消息就传来了江城,让她如遭五雷轰顶,心神俱裂,从此,这具年轻美貌的身体里面的灵魂,就不再是纯粹的原来的那个柳嫤了……
“原谅我!嫤儿……”林长茂突然变得精神了些,眉眼温和,似呈着漫天夏日的星光,要把她宠溺在醉人的深海里,温声低语,忐忑地请求她的原谅。柳嫤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呈现的只是虚假的生命力。
“我原谅你……”柳嫤这么说,霎时泪流满面。
然后,林长茂彻底闭上眼睛,那个撕心裂肺的柳嫤,随着他生命力的彻底消失,也跟着从她的身体里消失了。
这一次的消失,便是彻底的消失了,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两个来自不同时空里的灵魂,因为交融合二为一,让柳嫤认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也再也不会让她总是恍惚觉得,两个柳嫤都是自己,又偶尔怀疑两个都不是自己。
现在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只剩下那个二十一世纪的柳嫤了。
二十一世纪的柳嫤,在六岁时候养母去世,亲生母亲走进了生活里;十八岁时,养父去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世,也以此怀疑世人的爱情和婚姻。她接收过义务教育以及高等教育,有自己成熟的世界观人生观,喜欢宅家里不喜交际,爱看小说玩乙女游戏。二十九岁时,她对自己的生存觉得可有可无,没有留恋不舍的东西,虽觉生无可恋,却也从没有过轻生的念头。
现在的这个柳嫤,依旧了解原身的所有过往,拥有原身的全部记忆。只是原身那些浓烈的感情,却消失了,再无残留。她依旧关心挂念着林知淑和安安他们,因为那些相处的点点滴滴,也是她的亲身经历。
至于和林长茂的夫妻情深,却不再影响她了,因为那些是原身的感情,也是只属于原身的感情。因为南逃的几个月,柳嫤为林长茂的死感到忧伤,却无关爱情,只因相识一场,只因这不离不弃的陪伴而已,虽然在林长茂眼里,她只是他的妻子。
现在的柳嫤,已经再也不会迷失在原身的记忆,和她的那些感受里了,她是自己,也只是自己。她和原身的那个柳嫤,是独立的两个灵魂。此前她怀疑原身的经历是自己的亲身经历,只是当时的她们融合了而已,一个身体里承载着两个灵魂,她们互相影响着,让柳嫤视线迷蒙,看不清晰。
林长茂死了,这一回是真的死了。那种女主哭哭啼啼掉金豆子,然后说“原谅你”,最后躺在地上的男人,又活了起来,重新变得活蹦乱跳地说“骗你的”,这样欢快的剧情,只会发生在大团圆结局的电视剧里,还往往只是男女主角才有的待遇。
所以,此时此地,闭着眼睛躺在这里的林长茂,确实是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会睁眼的那种意义上的死亡了。也是在这一刻,柳嫤的这具身体,才真正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寡妇”,名副其实。
“她原谅你了……”柳嫤眼里的泪止不住,一直往下滴。只是此刻她的心里,却无悲无喜,就好像,她只是个冷眼旁观的过客。其实,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她在为林长茂的死难过,却不是原身作为妻子作为爱人的那种哀恸,只是有些淡淡的忧伤而已……
柳嫤还沉浸在这一刻奇异的感.官世界里,原本被他打昏在一旁的那个疯男子——蒋玉珩,却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一脸的污血,见那个自己厌恶的男人了无生机地躺在地上,喉咙里不由发出愉悦又疯狂的大笑声来。
“林长茂啊林长茂啊!你也有今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死了啊?死得好,死得妙极了!你该死!真该死啊!哈哈哈哈哈……”他蹦蹦跳跳,左歪右倒,因着剧烈的动作,被柳嫤敲破的后脑勺上,那个刚刚凝固的血口子又不停地渗出血来,湿了一片衣襟。
柳嫤被他的声音惊醒过来,慢慢将怀里的林长茂轻轻地放了下来,在僧衣袖子的掩盖下,手中抓起了一块石头。她双目警惕,紧紧地看着这个疯子。
“你怕我?!很怕我的是不是?哈!我问你是不是怕我呢!贱人!”蒋玉珩踉跄地前行,俯下身子,一手伸出,就要来抓柳嫤的脖子。
此时他好似把柳嫤当成抛弃自己的那个女子了,满口的污言秽语,“欠艹的骚.娘们,贱女人,竟然嫌贫爱富,真是该死!我掐死你!”
柳嫤手上抓了一把黄泥,猛地扔向了蒋玉珩。粉尘飞扬,迷了他的眼睛,让他看不到她的影子。而正当她准备用手中的石头,把这想要杀死自己的男人先敲死的时候,一根利箭从远方急射而来,“噗嗤”一声,就穿透了蒋玉珩的头颅。
霎时间,红的血白的浆,从那杂草般的一团乱发里喷出,飞溅而出,柳嫤脸上也被喷到了几滴。
柳嫤呆愣住了,僵硬地站着,完全忘了下一步应该做的事。
这一幕极为恐怖,她亲眼看着蒋玉珩的双眼充血暴突,然后,他的头皮上凸起了一块。再然后,头皮凸起处被破开,破开一个黝黑的洞,里面飞射出了一根弓箭。弓箭从他的头颅里经过,在空气里还发出破空的响声,最后,这不长的箭钉在了巨石旁边那一棵老树黑褐色的树皮上,去了孔雀翎的尾端还颤了几颤。
最后,便是红白色从他的脑袋里流出、飞溅,蒋玉珩倒在了地上,双目暴突快要掉下来一样,死也死得不瞑目。甚至不用上前确认,柳嫤便肯定,蒋玉珩已经死了个彻底。
柳嫤转身往弓箭飞来的地方望去,只见一队装备精良,骑着骏马的侍卫跑了过来,其中领头的那几个男人中,有一个慢慢地将一张长长的弯弓收在了背后。他们纵马狂奔,很快就来到了面前。
来人约莫有二三十个,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背着箭筒,挎着剑,一身瓦亮的轻甲衣。他们的装扮是一模一样的,只除了中间那个紫衣男子。
☆、坠崖
紫衣男子俊眉星目,年纪是而立之年,那一张脸可以说是貌比潘安也不为过。只是,男子此刻的笑容很是骄蹇,生生败坏了他之前刻意在世人面前营造的儒雅模样。
这紫衣男子人,正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异母弟弟,也是林长茂假扮青衣之时的主子——晋王爷。
晋王一手执鞭,一手扯着缰绳,很是威风。他今日穿着一身紫色锦袍,袖口衣摆处都用黄金丝线绣着熠熠生辉的蛟龙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尊贵。脚上蹬着一双暗紫马靴,腰上悬挂一块盘龙玉佩,雍容华贵,气势逼人,非常人也。
马上的侍卫们很快下来了两个,他们粗鲁地翻过蒋玉珩的尸体,向着护卫中的晋王爷点头,禀报道“这厮已死!”不过,放置在柳嫤身边的林长茂,他们却没有上前来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