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迫自己不移开目光,硬撑着与他较量。
常为安笑了一笑,很公式化的淡淡笑意没有达到眼底,仿佛是为了衬托出他突然的冷然,那笑容只从面上浅浅划过很快消失不见,他的口吻依然温和,说话节奏一如既往的平缓,却让人不寒而栗,”棒打鸳鸯这种事费心费力又坏德性,实在不宜做。明朗,好好守护你的爱情,相信你这样的姑娘一定会幸福。“
我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知晓有人说话总是含着深意的,尤其是常为安,他的每一句话乍听之下都普普通通甚至友好和善,然而只要稍微推敲一下,便知每一句后面都有它真正的用意。
我茫然了一会儿,渐渐领悟他的意思,却不由再问一句,“什么意思?”
常为安比我高,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的下巴正对着我的眼睛,下巴的弧度完美无瑕,却带着刻薄的味道,”意思就是我对你的爱情不关心,你的决心不用对我表达,这样的话你该说给那个小男生听才对。你爸爸叫你来,是想请求我帮忙吗?这个问题貌似上回我已对你说清楚,抱歉,我确实没法相帮。”
他突然的转变让我措手不及,我脑中嗡的一声,不知该做何反应,“爸爸说只有你能帮他,我……我……”
我说不出来后面半句,干巴巴的吞吐支吾。
常为安没放过我,他不动声色的看着我,并不接话。
我不是他的对手,强撑的一点勇气到了此时已全部耗尽,声音干涩微弱,“我可以作为交换,只要你能……”
常为安打断我的话,“抱歉,明朗,我对你没有兴趣,你们误解了。”
误解?不,当然不是误解,这一句话却是摆明了他的态度,他不给我再说话的机会,简单明了的下逐客令,“明朗,我很忙。”
他返回办公桌后坐下,低头一边翻阅文件一边随手按下内线,“送谢小姐出去。”
很快有人进来,微笑着看我,“谢小姐,这边请。”
门被缓缓阖上,常为安自始至终没再看我一眼,我从逐渐合上的门缝里看到的他,虽只是一个侧面,但跟平常有些许不同,我不确定他是否生气,但他的冷漠勿容置疑,他的拒绝更是确实无疑。
我无功而返。
回家后我打爸爸留下的新电话号码,只响了一声,爸爸很快接起,“明朗,我一直打你手机,但没人接。”
手机被我设置成静音,我没有听到任何来电,但这不重要,我没法对爸爸交代细节,只说出被拒的结果,我想如果爸爸问具体情况,他也许能推断出常为安反悔的原因,可爸爸没问,他听到结果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依然沧桑,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这样也好,天意如此,让我不要犯下真正大错。”
爸爸叹一口气,“明朗,爸爸老糊涂了,一时竟起了那样的龌龊念头,差点毁掉你一生,好在没到最后一步,否则我有何面目去见你爷爷奶奶,明朗,你……原谅爸爸。”
从爸爸亲口要求我去找常为安时,震惊过后,却很难不生出恨意,恨爸爸怎么可以忍心下此决定,然而此时爸爸的原谅两个字轻易就将所有的怨恨都抵消,他是我的爸爸,他说出那些话有他的不得已,实际上他一定比我更难过。
我哽咽道,“爸爸,我不怪你,只是我并没帮到实际,对不起。”
爸爸不在意,他居然还轻笑了一声,“是我对不起你,明朗,爸爸好像真的老了,也累了,很多事都脱离我能掌控的范围,只怕以后你们受苦受累。”
爸爸不知道在哪里,电话里有呼呼的风声,他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从风里传来,忽远忽近,诡异的让人不安。
他在我们面前,一直是威风的严父形象,鲜少露出这般脆弱落魄一面,我替他难过,极力劝慰他,“爸爸,我们是一家人,本就该同甘共苦,你不要多想,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电话里是长长的沉默,爸爸喉咙里的泣声压抑的让人心口发疼,我在这边陪着哭,也不敢出声,只用手捂住嘴呜咽。
良久,爸爸再度开口,“明朗懂事了,爸爸很欣慰,你是家中老大,需要承担的会比明媚多,会很辛苦,爸爸……对不起你。”他停顿片刻,声音黯哑,“更对不起你妈妈,娶她时说要一辈子让她过好日子,却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英雄末路,家人受苦,明朗,替我跟你妈妈说声对不起。”
“妈妈不会怪你。只是,接下来……”接下来要怎么办,这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爸爸低语,轻的几乎听不见,“接下来,接下来……会解脱的。”他提高一点音量,“你去医院照顾好妈妈,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我嗯一声,就要挂掉电话,爸爸突然叫了一声,“明朗,爸爸爱你们。”
我忍不住哭,流着眼泪回应他,“爸爸,我们也爱你。”
之后我去医院与明媚一起陪着妈妈,继续彷徨无助的等待,等待爸爸带来转机,等待希望。
而这一次,我们等来的却是更大的,真正的噩耗。
次日,警察打通我的手机,用平平淡淡的声音通知我们去认领尸体。
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回来,从大桥桥头上一跃而下,落在江边,身体一半在秽浊的水里,一半在杂草丛生的岸上,血肉模糊。
第十五章
爸爸身上没有带多余东西,怀里贴近胸口的地方只有一张照片一张卡,照片上是我们的全家福,那是去年照的,依然簇新平整。
卡的背面贴着一张纸条,寥寥数语,“能还多少是多少。”
得到消息的人蜂拥而至,将妈妈的病房围的水泄不通,爸爸的死对妈妈本已是致命打击,她又何曾经过如此大阵仗,很快彻底病倒,瘫软在床。
明媚寸步不离的守候着妈妈,那些要债之人如同豺狼虎豹,几乎要将我撕扯入肚,我拼尽全力极力冷静的一笔笔还账,然而债额太大,到最后依然未能还完所有,剩下的人见卡中余额为零,瞬间撕破脸,俱都不相信爸爸没私下给我们母女三人另留余钱,尤其在工厂被银行收走后,他们更加凶神恶煞步步紧逼,冲进家中将所有值钱的东西搬走变卖后依然不肯离去,复又围在妈妈病床前逼问。
气急攻心之下,妈妈哮喘发作,病情加重,明媚骇的大哭,声嘶力竭却无人管她,医生合力将债主赶出病房,对妈妈实施紧急抢救。
在钱字面前,恻隐之心同情心都如云烟,在病房外,我被张张陌生又愤怒的脸团团围住,没人听我的哀求和解释,只一遍遍叫我交钱出来,有人出手推搡,我跌倒在地,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爸爸的尸体还停在殡仪馆,不过一日,我们竟也是要被逼死吗?
却有人排众人而出,来到我面前,“明朗,我来晚了。”
常为安头发有一点凌乱,不如平日规整,但依然从容优雅,他只是站在我面前说了这么一句话,那些前一秒凶神恶煞的债主俱都闭嘴安静,他们脸上的惊疑不定很是明显,如同我迟钝而来的疑惑。
他身后跟着的人我认得,是那天等在车里的司机,他恭敬站在一侧,出言道,“常先生昨天本已离开,刚下飞机,听闻谢总出事,又即刻赶了回来。”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在场的每个人听见,众人面面相觑,眼珠来回转动,徘徊在我与常为安的身上,但无人敢贸然上前询问。常为安的那间公司在他眼里或许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小玩意,但在这个小县城依然养活许多人,这些人或许就有亲戚朋友正领着常为安的薪水过活。
常为安在一片静默中蹲下来,他扶起我,让我半坐在地上,平视我,“明朗,可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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