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嗯。”
陆远笛未曾见过活的顾师兄。关于顾园的一切,陶眠讲述的有七分,她私下探查的有三分。
顾园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的天资足以支撑野心,狠绝和冷血是助他披荆斩棘的双刃。他同样背负着凄惨的身世,同样毅然地选择复仇。在陆远笛眼中,他和自己完全是同类人。对于顾园采取的每一个看似毒辣的举措,陆远笛远比陶眠更能理解。他们天然地以最恶的方向揣测他人,留下后患等于背叛自己。
陆远笛甚至知晓当年霍家之事。顾园将霍氏灭门,师父陶眠因为此事而震怒,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险些一刀两断。顾园主动低头,连年请求陶眠的原谅。但陆远笛知道他肯定不认为自己是错的,换作她,也会是相同的做法。
她将做得更隐蔽,最起码不让陶眠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当年的陶眠还会生气,他现在对任何事皆云淡风轻了。
“我记得我幼年时,每年今日,你都会独自上山,还不让我跟来。”
陆远笛下意识地把伞又遮在陶眠的头顶,看他用麻布擦拭着碑上的泥点。
“你不是嫌烦么?第一次带你来这里,你就嚷嚷着再也不来了。”
“哪有人把几岁的孩子按在坟头连讲好几个时辰的故事,”陆远笛回忆起来就有些无奈,“不听完还不让走。”
“咳,师父这不是才华横溢么,憋在心里堵得慌。”
“后来你不让我跟,我反而偷偷跟去两次。”
“……我就说你这孩子从小一身反骨。”
“我看见你在师兄的墓前酩酊大醉。”
陆远笛彼时年纪小,每天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早起。好在师父不催促,因为陶眠比她更能赖床。
但她知道一年中唯有一个日子陶眠不会睡回笼觉,那就是大师兄的祭日。
某日她下定决心尾随陶眠,在顾园的祭日当天上山,听听师父要和大师兄说什么心里话。她怕自己睡过了头,半夜三更惊醒之后不敢再睡,撑着眼皮,直到隔壁屋传来起床穿靴的动静。
她隔着一层窗户纸,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推门而去,也利索地从床上爬下来,像只偷油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跟在陶眠身后。
她知道顾园的墓地具体方位,提前踩好点,在一片矮矮的灌木丛中趴下。
陶眠距离她有点远,好在山中静谧,听清对方说什么不成问题。
那时的师父远远没有现在这般沉着熟练,拔草漏掉几根,清洗墓碑的水也不够,祭品一个不见,酒倒是提上来不少。
他不是做不好,他只是没心情。
囫囵地完成前面的步骤,终于来到举杯对酌的环节。陶眠倒酒的动作比起之前的简直过于纯熟,徒弟一杯自己一杯。
他说一狗我先干为敬。
仰头饮下。
这杯敬你。
低首倾洒。
他一杯,顾园一杯。顾园一杯,他一杯。坟前的土地冒着酒气,陶眠也醉了。
“你一醉,就抱着墓碑流泪。”
排除偷懒耍滑引起弟子同情等情况,陶眠是个不会掉泪的铁人,陆远笛曾经是这么认为的。
原来师父也有如此痛入骨髓的时刻。
他一言不发,满腔的话语哽在心头,衬得眼前的场景愈发悲戚。
幼小的陆远笛掰着手指头算,顾园三十二岁殁,大约四十年后陶眠收养了她,随后又过了三四年的光景。
数十年,陶眠仍然走不出顾园的死。
陆远笛想,或许这正是长生的代价。几十年对于凡人而言将近一生,对于长生者却是白驹过隙。凡人不过数度春秋就能跨越的伤痛,长生者却要为此耗费数十载方能消弭。
“我在来的路上还在想,如今的小陶站在顾园墓前会如何。看来那痛苦于你已经淡化了。”
雨滴敲打在伞面上,发出梭梭的响声。
陶眠在伞下回望不远处唯一的一块墓碑,它洁净安怡,如同一位素衣的少年静坐。
“不该说是淡化了。”
仙人轻轻摇头。
他说回忆是一种很怪的东西。顾园亡故的第一年,他想起未能见他最后一面,每每痛不欲生。顾园亡故的第五年,师徒之间的那场争吵时常萦绕在他的心间,如果当时这样说,或者那样讲就好了。顾园亡故的第十年,他会忆起下山不久的徒弟,孤立无援的少年那时是否吃了很多苦。若是自己不那么固执,若是能再陪他多走一段路……
随之又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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