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服务员。这个人终于找到了,他告诉他大箱子已发出去了。真的已发出了吗?是啊,发到科莫去了。到科莫去了吗?于是急匆匆的你问一句,我答一句,问的人怒气冲冲,答的人尴里尴尬,终于才能明白这只箱子在至上饭店已经放错,行李房把它跟别人的行李一起送到方向完全不对头的地方去了。
阿申巴赫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在当时的情况下,他的神色如何是不难想象的。他欣喜若狂,兴奋得难以令人置信,胸口几乎感到一阵痉挛。服务员急忙去查问那只箱子、看能否把它追回,但不出所料,回来时丝毫没有结果。于是阿申巴赫说,他旅行时非带这件行李不可,因此决定再回到海滨浴场的饭店里去等这件行李送到。公司里的汽艇还在车站外面等着吗?那人斩钉截铁他说,它还等在门口。他用意大利话向售票员花言巧语说了一通,把买好的票子退回,而且郑重其事地保证说,他一定要打电报去催,一定要想尽种种办法把箱子立刻追回。说也奇怪,我们这位旅客到火车站才二十分钟,就又乘船经大运河回海滨浴场了。
这是多么奇异的经历啊——它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丢脸,又是那么富于戏剧性、简直就象一场梦!他本来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要跟这些地方诀别,但在命运的播弄下,他此时居然又能看到它们!疾驰的小艇象一支箭那样向目的地飞去,船头的海浪激起一阵阵泡沫,它在平底船与汽船之间巧妙灵活地转着舵,变换着航向;船上坐着他唯一的旅客。他表面上有些生气,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其实却象一个逃学的孩子,在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激动。他的胸脯不时起伏着,为自己这一不平凡的遭遇而暗自失笑。他对自己说,任何幸运儿也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到时候只要解释一番,让人家张着惊愕的脸看你几眼,就又万事大吉。于是灾祸避免了,严重的错误纠正了,而他本来想抛在背后的一切,又将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且任何时候都可以属于他难道汽艇飞快的速度欺骗了他,或者现在真的有太多的海风从海面上吹来?
海浪冲击着狭窄的运河两旁的混凝土堤岸,这条运河流过小岛一直通到至上饭店。一辆公共汽车等在那边接送归客,它越过波纹粼粼的水面一直把他送到海滨浴场饭店。这时,那位身穿拱形外套、留着小胡子的矮小经理跑下石阶来迎接他。
经理对这次意外的差错低声下气地表示抱歉,并且告诉他,他本人和饭店管理部门对这件事是多么难受,同时还赞扬阿申巴赫,说他决定留在这里等行李送回是多么英明。当然,他以前的房里已有客人,但马上可以另外开一同丝毫不差的房间。“pasdechance,摸nsieur,”(法文:运气不好,先生。)开电梯的瑞士人在带他上楼时微笑地对他说,就这样,我们这位溜回来的人又在房间里歇下来,这间房间的方位与摆设跟上次那间几乎一般无二。
这是一个不平凡的上午,一切都是乱纷纷的。他感到头昏目眩,精疲力竭。他把手提包里的物件一一在房里安顿好后,就在敞开的窗子下面一把靠背椅里坐下来休息。海面上呈现一片浅绿色,空气越来越稀薄清新,海滩在一些小屋和船儿的点缀下,显得色彩缤纷,尽管天空还是灰沉沉的。阿申巴赫两手交合着放在衣兜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他为重返旧地而高兴,但对自己的游移不定——有时甚至连自己的真正意图也摸不透——却老不痛快。就这样约摸有一小时光景,他静坐养神,恍恍惚惚地不知想些什么。中午时,他看到塔齐奥从海滩那边跑来,穿过围栏,沿着木板路回到饭店,身穿一件有条纹的亚麻布上农,胸口扎着一个红结。阿申巴赫在高处不待真正看清楚,就一下子认出他来。他暗自说:嘿,塔齐奥,你又在这儿了!但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种随随便便的问候话实在不能出口,它不能代表内心的真实思想。他只觉得热血在沸腾,内心悲喜交集,他知道只是为了塔齐奥的缘故,才那么舍不得离开这儿。
他居高临下地默坐着,任何人都看不到他。他省察自己的内心。他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笑得那么真切而富有生气、然后他仰起头来,提起了本来松垂在安乐椅扶手上的两只臂膊,手掌朝外,做了一个慢腾腾的回转动作,宛如要张臂拥抱似的。这可以看作是一种欢迎的姿态,一种能平心静气承受一切的姿态。
这些日子里,脸颊热得火辣辣的天神总是光着身子,驾着四匹口喷烈焰的骏马在广漠的太空里驰骋,同时刮起一阵强劲的东风,他金黄色的暴发迎风飘荡。在波浪起伏的、宁静而浩瀚的海面上,闪耀着一片丝绸式的白光。沙滩是灼热的。在闪着银白色霞光的蔚蓝的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遮篷在海滩的小屋面前伸展着,人们在这一片亲自布置好的阴凉的小田地里度过早上的时光。但晚间的风光也旖旎动人,园子里的花草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上星星群集,夜幕笼罩着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发出幽幽的低语声,令人心醉。这样的夜晚,预示着明天准是个阳光灿烂、可以悠闲地消受的好日子,展现着一片绚烂多彩的、能有种种机会纵情游乐的美妙前景。
我们这位客人因正好运气不佳稽留在这里,但他清楚地知道,等待失物领回绝不是他赖着不想再走的原因。整整两天,他不得不忍受着随身用品短缺的种种不便,不得不穿着旅行装到大餐厅里吃饭。送错的那只箱子终于又放在他的房间里了,他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在衣柜和抽屉里塞得满满的。他决定暂时再住下去,多少时间也没有一定。一想到今后能穿着丝衫在海滩上消闲,晚饭时又能穿着合适的夜礼服在餐桌旁露面,他不由感到一阵喜悦。
这种愉快而单调的生活已在他身上产生了魔力,这种恬静安闲而别有风味的生活方式很快使他着了迷。这儿有非常讲究的浴场,南面是一片海滩,海滩旁边就是风光秀丽的威尼斯城——这一切都是那么引人入胜,住在这里确实太美了!不过阿申巴赫是不爱这种享受的。过去,一遇到可以排愁解闷、寻欢作乐的场合一不管在哪儿,也不管在什么时候——他总满不在乎,不一会就怀着憎恶不安的心情让自己再在极度的疲劳中煎熬,投入他每天不可或缺的神圣而艰苦的工作中去,这在他青年时代尤其如此。唯有这个地方迷住了他的心,涣散了他的意志,使他感到快乐。有几次,当他早晨在小屋前的帐篷下出神地凝望着南方蔚蓝色的大海时,或者当他在和暖如春的夜间眼看着灿烂的灯光一一熄灭而小夜曲悠扬的旋律渐渐沉寂下去时(这时他躺在乎底船的软席上;他在马可广场上逛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在星光闪烁的太空下让船儿把他从那边带回到海滨浴场),他总要回想起他的山乡别墅,这是他每年夏季辛勤创作的地方。这里的夏天阴云密布,云层黑压压地掠过花园的上空;晚间,可怕的暴风雨吹熄了屋子里的灯光,他喂养的乌鸦就霍的跳到枞树的树梢上去。相形之下,现在他多么舒畅,仿佛置身于理想的乐土,也仿佛在一个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国土里邀游;那里没有雪,没有冬天,也没有暴风雨和倾盆大雨,只有俄西阿那斯(希腊神话中司河海之神)送出一阵阵清凉的和风,每天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过去,不用操心,不必为生活而挣扎,有的只是一片阳光和阳光灿烂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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