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禁法隐蔽,如若无人泄机,确是不会有人知道。你看洞壁,虽经法力凝炼,修得异常坚固,但是内中并未设有分毫法术埋伏。此路决不想毁,也决想不到有外人经此,有甚妨害?如觉可虑时,易师姊早有打算了。倒是灵威叟护犊太甚,此是他日常往来之路,他那宝贝儿子又负伤在此,难保不撞上。不过我们遁光全隐,他如对面飞来,或是由后赶到,隔老远我们先已发觉,隐身贴壁一躲,放他过去,十九也可以无事。别的就不用我担心了。"
正说之间,忽听后方来路飞行之声,远远传来,其行甚疾。易静知道空洞传音,最能传远。自己也正飞行,虽然遁光已隐,破空之声也曾敛去,遇上法力高深之士,仍不免被听出。又知这条秘径只有灵威叟父子偶然来往,别无他人。这两人俱非庸流,恐被识破,于事有碍。忙命众人停住,乘其发觉之前,赶紧停住,索性放他过去。因两下里相隔尚远,停有半盏茶时,来人才自飞过。众人见那人是个猿背鸢肩,相貌英俊的白衣少年,所驾遁光也正而不邪,看去神情似甚匆遽,又略带有惊喜之容,正以全力催动遁光,加紧前驶。易静知是灵奇。方想此人分明是有急事,莫非我们踪迹已被发现。心念才动,遁光已一瞥而逝。因疑踪迹已泄,赶往告知乃父,格外加了小心。又恐落得太后,吃他占先坏事,欲与相继到达,即便他告知灵威叟,人已赶到岛边求见,不及作梗了。
便把众人遁光联合运用法力,敛声隐形,紧紧随在后面,相隔只在数十里左近。一面留神戒备,一味哑飞,也不作声,以防警觉。灵奇始终不曾回顾。中间又连经了好几处转折,歧路更多。因灵奇熟路,前面有人领导,众人省事不少。中间癞姑也疑灵奇去向乃父告密,想追上去将他截住,问明情由,禁在当地,归途再放。易静力主不可,也就罢了。
飞不多时,遥闻前面飞行之声忽止,以为灵奇已然出洞,便把遁光加急追去。等到飞近洞口一看,这边出口竟是一个广洞,也是坚冰建成,并有两层洞室。后层两间,还设有用具。只是洞门封闭,非用开法不能出去。初意以为灵奇已先飞去,重又将洞口禁闭,阻住去路,及至飞抵尽头,试照乌神叟所传开法一试,只见一片烟光,明灭变化,晃眼便将洞口现出。易静、癞姑二人见如此容易,与入口一样,全无异状,还不放心。
当先飞出去一看,洞外是一极大冰谷。两崖之上满是积雪,洞口开在积雪里面。未开时节,通体浑成。这时靠外二面,忽自崖头往下直裂出百丈高下,十余丈厚,三十多丈宽的一大片冰壁,移向前去丈许,宛如冰崖中裂所陷巨缝,洞口便深藏在裂壁之后。妙在是这么大一片裂壁移开时,异常迅速,又无一点声音。等后面诸人相继飞出,行法封闭,晃眼便已复原,也无一毫缝隙。再一查看,眼前这一片荒谷危崖,依旧冰天雪地,荒寒枯寂。灵奇踪迹,已经不见,也不听有破空之声。易静心想:"灵奇飞行没自己快,而且末一段赶得更紧,只是行法开闭稍微耽延,算起自己这面还应快些,万无追赶不上之理。如他发觉有人在后追赶,另有隐身妙法,破空飞行之声也该听出,怎的声影全无?
莫非留在洞内尚未飞出,那么过时怎又无甚征兆?"觉得奇怪。越过前面山崖,走完绣琼原,便到陷空岛海岸,为表诚敬,不能再飞。又恐灵奇赶前告秘,步行延误。想了又想,觉得仍按预计相机行事稳妥。
易静正想和众人商议,见英琼手招自己,在云中画字,未及开口,癞姑已先说道:
"前半似因沿途妖邪太多,又要绕行一段海路,恐其惊觉,偷听我们机密,所以不能说话。这里已过玄冥界,妖人天视地听之法已无所施,有话但说无妨,只是大家留点心,且走且谈吧。"英琼说:"出洞时节,我走在最后。快出洞口,闻得身后有人微呼"诸位道友",底下便没了声,好似话到口边又复缩住。忙一回顾,似见左侧室内有白影一闪。因未停留,看到时,人已随众飞出,未及告知众人。又恐说话有碍,微一寻思,易姊妹已将洞门封闭。"易静、癞姑闻言,才知灵奇并未先出。照此情形,必是后段发觉众人在后,收了遁光,隐伏于侧相待。自己初来,地理不熟,又见声光皆敛,认定人已先出,匆匆追出,故此忽略过去。不知呼唤众人作甚?英琼主张退回洞中寻找。易静、癞姑料他无有恶意,看他欲言又止之状,不知又有何痴想,也许打听崔绮近况都不一定,此时哪有闲心与他多说,便不去理他,仍照预计前行。
那冰谷对面,危崖特高,并还连有一座高耸云表的大山,上积万年玄冰白雪,明光耀眼,气候奇寒。山岭俱都相连如环,婉蜒不断,均比对崖还高十倍。天空仍是暗云低迷,气象阴肃,荒凉已极。阿童笑道:"北极寒荒,仅乌神叟所居神峰一点奇景,并还深藏地底,此外一直未见到一草一木。此地相隔陷空岛已近,仍是如此。我想绣琼原在这酷冷的气候中,也未必有甚好景致呢。"话未说完,金蝉笑道:"小师父,这话不然。
我见最前面似有一圈青色天空,天也比这里高得多。这些高山俱向那里环抱,焉知山环里面不有灵奇之境呢?"乌神叟说的岛宫上下灵境,易静、癞姑原未及向众详说。见二人争论,癞姑笑道:"这里离陷空岛还有七八百里哩。蝉弟神目透视云雾,所见青天下面奇景甚多。前面山高遮眼,你怎能够看出哩?"阿童道:"还有七八百里么?这么远的途程,要走多少时候才到?"易静接口道:"我们有求于人,又是老前辈,自然须诚敬些。我们步行,又与常人不同。冰雪上滑行过去极快,至多三个时辰也就到了。这条路我虽未走过,但旧游之地,我还记得。大约走上前面冰原,越过右方横岭,见到海水时就差不多到了。"
众人本在冰谷之中滑行飞驶,其实这一片盆地并非冰谷,当初原是与前面高山相连的大片冰原,经过地震所陷的冰窟。因地太广大,四外冰原又高,人行其下,看去四面俱是高崖环耸,无路可通。等滑行到了尽头,提气上升,到了上面,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冰雪漫漫,除去路高山危崖而外,下余三面俱是平坦冰原广漠,一片白茫茫,直到天边,万里无垠,气象雄浑已极。众人略一观览,便往前急滑过去。刚越过高山前面的一条横岭,便听远远涛声拍岸,清晰可闻。遥望右方碧波天际,海滩上时有白点移动,知是海鹅、白熊之类北海特有生物,在彼游行驰逐。山势自右侧冰谷来路起,越往右,越往前弯,离那海面将近,越变得凶,并不与海相连。
易静知道陷空岛是万山环抱中的一片里海,水源虽是相通,海中门户已吃封禁,仍须由陆路始得过去。乌神叟又有此行不可过速之言,旧游之地正在前面,反正绕路不多,想领这些师弟师妹侄儿等一开眼界,便率众人往向海一面滑去。还未走近海滩,路上便见那比人还高一倍,又肥又壮,通体白毛如霜的北极冰熊。前额长毛披面中,红光闪闪,隐现一对大而且亮的红眼。三三两两,人立而行。再往前去,冰熊愈多。有一片较高的雪地上,站满不少冰鹅,身比常鹅略高,红睛乌嘴,延颈直立,行动敏速。因生息在北极海滨荒寒之区,自来未遇人类,所以见了生人,全无心机,驯善已极。此外还有寒獭、冰犬之类,多是千百为群,身上皮毛油光水滑,鲜明可爱。不时又见海中巨鲸喷水为戏,水柱突涌,直起数十丈,此起彼落。数目没有初入冰洋所见鱼群之多,但较沉静。忽然巨物山立,冒出水面,一会又沉下去,出没无常,时隐时现,状殊暇逸。余如冰蛇、海马、巨虾、人鱼之类尚多。金、石、阿童、英琼四人俱是初次见到,互相指点笑说,称奇不置。英琼道:"想不到连我们不运用玄功真气,差一点都难忍受的北极酷寒之地,竟会有这许多生物,可见造物之神奇伟大了。"阿童道:"这种吹气成霜的苦寒天气,海里会没冻冰,也真怪哩。"易静道:"你们只见这里奇怪,到了绣琼原,还要叫绝呢。
自来物极必反。极阴之中,必伏有真阳;极阳之中,亦必伏有真阴。海水并非不冻,何况又有万千里冰原雪岭,时常不免崩裂,滑向海里。只因这里已离北极尽头之处不远,由陷空岛起,到前面那一段,千余里海面,正是北极地轴的起点,隐伏纯阳,又当北极磁光返照之处,所以终古海水不冻。往回路走,便成冰海了。"
众人且谈且行,先向半山半海之处斜驶过去。离海约有百里,易静忽引众人改向北面。行不多远,便到那大半环连岭之下。只见入口之处,双峰对列,犬牙交错。中现一条峡谷,谷径往后斜行,作"之"字形。进约十余里,俱是冰雪布满。行约二百余里,才把"之"字形的山径绕完,地势忽然平展。到一参天危崖之下,那崖壁立两三千丈,通体如削,与左右高山相连,宽约百丈。下有石门,十分高大,石黑如墨,温润坚莹,无殊玉质,气象越发雄伟。众人一路行来,到此方见石土。回顾来路"之"形谷径,由入口起直到尽头,宽窄如一,冰崖石壁,俱作梯形横立,异常整齐。方始省悟当初并无谷径,乃主人以法力开山凿成。绣琼原全仗四面高山环绕,寒气不能侵入,所以气候较温,景物独胜。惟恐谷径一开,到了下半年,北极寒风冷气循径侵入,故把谷径开成"之"字形。又在谷尽头,在危崖之下开一门户,以供启闭。沿途梯形崖壁,也必是阻挡寒风冷气之用。到门一看,门高不过十丈,宽约五丈,顶上横额刊有四字朱文古篆,文曰"绣琼仙境"。初意如照直径计算,那山也只有百多里厚,门道必不甚长。哪知里面甚长,每隔五里,便有一层门户,共是九层,尚幸全都两面大开,并无梗阻。行约四五十里,才把门道走完。一路清洁,不着点尘。
刚一出门,面前豁然开朗,现出奇景。只见四面都是高矗云空的大山,环拥若城。
别处都是冻云压顶,冷雾凄迷,数万里冰封雪积,不见天日。独这平原一带,天气虽然极冷,常人到此,仍是重裘无温,禁受不住,但比来路所经却强得多。最奇的是,那冷只是干冷,天宇反倒分外高旷清明,风日晴和。气候如此奇寒,那景物却似介乎中土春秋之间。遥望四外山色,上半都是白雪皑皑,直闪银光。山腰以下,恰似满植乌柏枫叶之类,经霜凌寒,深染丹霞,不是紫云万丈,便是红雪千里。斜日回光照将上去,朱霞绵缅,殷红如血。再吃山顶白雪一映,益发浮光泛彩,金紫辉煌,气象万千,难以形容。
这样看去,仿佛是个深秋景色。可是当中平地之上,又耸立着许多峰峦岩岭,都比四山低下十之七八,最高的不过千百丈,无不灵奇瘦透。涧谷幽深,洞壑玲珑,清溪飞瀑,映带其间。不是嘉木插云,便是芳草平芜。端的水木清华,美景无边。尤其那些林木花草,当地特产,独具耐寒之性,种类繁多,冰莲雪蕊,琪树琼林,与无数姹紫嫣红,琪花瑶草,凌寒竟艳,同斗芳菲。看去又似阳春美景。似此一春一秋,佳时并秀,汇为宇内之奇。
众中除易静一人是旧地重游外,余人连癞姑也未到过。那些珍木异卉,更是平生初见,多不知名了。石生问道:"此地景物怎这样好法?看去都叫人心神爽快。就是天冷一点。"易静笑道:"绣琼原地方千里,景物灵奇,为北极惟一福地灵境,久已受人觊觎,如非陷空老祖在此居住,早被附近各岛妖邪占据去了。这里不过起头,更好的地方还未见到哩。这里外层万山环拱,陷空岛恰在中心。四面又是群山环绕,当中现出一大片水,名为是海,实是一片湖沼。岛在中央,形似仰盂。底下伏流,与海相通,上面却看不出。共是三个圆环,由外至内,一层层矮小下去。你不是见当中平原群峰环列么?
陷空岛和天涔海便隐在里面。往常有人求见,或那些求道拜师的人,并不能遁入绣琼原内地谒见岛主,都在适才所见外海的西北角海岸上。那里海中也有一岛,形如覆碗。岛中心有一深穴,与岛宫相通,波涛异常险恶,地名也叫陷空岛。大弟子灵威叟,便住岛穴洞府以内。我若不是以前曾随家父家师来过,颇受岛主青睐,又有掌教师尊情面,也不敢如此造次,初意也只试试。适才如在"之"字谷尽头处遇阻,重关紧闭,不能通行,说不得只好和常人一样,去至外海岸通诚求见了。闻说来人只要能到绣琼原,即是有缘得了岛主心许,前途便遇见宫中侍卫,也不会再有梗阻。我们要把心放虔诚些,到后各位师弟师妹可在海岸耐心静候,不可多言。由我与癞师妹叩宫求见,岛主看在各方情面,兴许不至于见拒。事完,得了主人允许,再行游览全景好了。"
众人见易静说时,道旁花林中似有奇形怪状、宛如夜叉的影子出没,忽又隐去。易静只做不见,情知这么大一片仙灵境域,空山寂寂,水流花开,纵目四顾,不见一人,必非无故,所说定有用意。地头将到,成败难知,俱都谨慎小心,不再谈笑。众人虽是步行,自比常人不同,由出口到中心近海之处,才只百多里路,不消多时便已到达。沿途山灵水秀,景物清丽,众人生长仙山福地,多历灵境,虽然赞美,还不十分惊异。最以为奇的,还是那些花树。远看一片花光,处处繁霞,已是罕见。这一临近,见那许多花树,种类并不甚多,共只五六十种,但无一不是冰胎玉骨,宝雾珠辉。有的花开径丈,叶大如帆;有的繁英细碎,密蕊如雪,清馨染衣,经时不散;有的翠干瑶柯,高可参天,琼莲万朵,满缀枝头,银辉浮泛,耀眼欲花,疑幻疑真,不可逼视;有的花大如斗,千叶重叠,粉腻脂溶,艳绝仙凡;有的花同杯大,密萼繁枝,香光如海,无限芳菲。内有一种形似梅花,而瓣作六出,朵也较大,铁干虬枝,形势古拙,凌寒舒芳,清标独上。
更有冰芝、雪莲之类,丛生路侧,花林之下,多是从来未见之奇。除易静见过外,无不暗暗称奇叫绝。可惜此间草木多秉冰雪精英而生,易地不长,一离本土,便难存活。几种最好的,多是参天排云,荫被数十亩的老树,千年古木。即便主人割爱相赠,就有法力也难携回。否则,恨不能带上几种回去,才称心意。
那环绕海的群峰,都自平地突起,虽也成为一环,但是三五错列,各具姿态,望如画图中海上神山,不相依附,峰与峰之间,到处皆可通行。众人一路观览,刚刚穿过峰峦,便见前面现出数百里方圆的天洋海。海水清碧,天空无风,偏是波涛澎湃,浪花飞舞,水势十分险恶。遥望海中有一岛屿,其形正圆,四边高起约二三十丈,中陷若盆。
岛旁波浪更大,水势愈激,山容水态,树色泉色,与天光云影相互辉映,景更清奇。众人知到地头,便在近海之处择一花林停立,由易静、癞姑上前求见,二人便往岸边走去。
众人在后遥望,暗笑主人师徒宫众,占有这等灵秘之区,无上清福不来享受,任其弃置,却去伏在海底。这么大地方,除初出口时仿佛见到两个夜叉影子,沿途竟未遇见一人,不知是甚原故,方在奇怪。前行易静、癞姑已到海边,刚躬身立定,忽见惊波乱涌,水声如雷。跟着冒起十来丈高一幢水柱,水花飞堕处,现出一个水怪,身高两丈,碧发红睛,獠牙外露,腰围鱼皮战裙,通体乌黑生光,上下身赤裸,手持银叉闪闪生光,与前见夜叉影子相似。一声怒啸,便举手中叉恶狠狠朝二人刺来。二人自不把这类水怪放在心上,也不还手,只由癞姑一人放出一片佛光,将他逼住,不使近前。二人若无其事,照旧通诚祝告,拜了下去。身刚拜倒,水声又响,由海中心岛前不远响起,一直响到海岸不远夜叉出现的前面。随着水花上涌,又跳出一个身材矮胖,形似侏儒,凸睛掀唇,面色碧绿,手执一把玉简,身穿道袍的秃顶怪物。这个却不动武,把手中玉简一挥,夜叉先自含怒退去,没水不见。然后摇摇摆摆,踏波而来。二人见他形态粗野,偏要扭捏,假装斯文,方在暗笑,那侏儒己然走近。易静看出他好似有点戒备之意,知畏佛光,忙令癞姑收去。那侏儒随向二人躬身,口吐人言道:"适才岛主已知二位仙姑来意,令即进宫相见。同行还有八人,还不到相见时候,请暂在绣琼原相候,随意游玩,恕不接待了。"
众人相隔海边原不甚远,耳目均极灵敏。见后出水怪身材侏儒,说话声音如破锣也似。说到末两句,似想众人听见,声音更大得振耳,四山都起回应。说完,侏儒返身先走,径引易静、癞姑往当中陷空岛踏波走去,其行甚疾,晃眼一怪二人同到岛上,往右侧一转,便即不见。众人等了半个多时辰,不见出来,方在悬念成否,忽见海边白影一闪。定睛一看,竟是适才秘径中所遇白衣少年灵奇,正由左侧沿海边急行而来。到了易静立处,把手一指,身便隐去。同时水上微响了一下,前见夜叉又复涌现,持叉四望,见岸边无人,众人无一走近,面上略现惊疑之色,重又拨头没入水里。灵奇由此未再现身。正不知此举是何用意。又待片刻,便见前在紫云宫黄精殿筵前向紫云三女告警的矮胖长髯道人灵威叟,送易静、癞姑由右侧走出,到了岛边,互相举手作别。易静、癞姑便驾遁光飞来,晃眼到达。众人忙问:"所求灵药如何?"
易静悄答:"由陷空岛上下降,直入岛宫,岛主赐见,颇为优礼。后向他提起来意,岛主未允未拒,只说此药为孽徒盗去不少,按说我们十人数万里远道来求,又有好几层渊源,自无不与之理。不过万年续断,还有灵玉膏,所存无多,也非全为备用,不肯送人,只因个中还有机密,不便先吐。又以久闻峨眉门下俱是能者,此番来了多人,迹近相强。现有两条路由我们挑:一是孽徒郑元规盗宝叛师,早应行诛,恰值无暇分身,被其漏网迄今,如能代将孽徒擒到,当即相赠。此事相隔太久,并还艰难,自然行不通。
还有便是借此试验我们法力,由他指明丹室所在以及一切埋伏禁制,由我们十人合力盗取,得手拿去,否则作罢。我二人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便以婉言相告,说我们后生小辈,无论见赐与否,焉敢无礼?至于人多,乃是诸同门久闻绣琼仙境并岛主的大名,崇钦已久,借此前来拜识,并无他意,请勿误会,再三解说。他偏不听,并还非我十人合力盗取不可。照那岛主口气,又非含有恶意。没奈何,只得应承下来。他随命大弟子灵威叟引我二人遍历全宫,并还详说各层宫门埋伏的威力妙用,一一指点,言之惟恐不尽,方始送了出来。一会还命宫中侍者设席相款,处处均以嘉宾之礼相待。盗药成功以后,还要亲身延见,重新宴劳。那意思,亟盼我们成功,偏又是极难之事,这等矛盾行径,实是令人难解。"
众人也觉真太不经,便问:"那藏处是否隐秘艰险?我们是否有到手之望?"癞姑道:"此事难说。他那藏处要想进去,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不去身经,决不能知。"
金蝉笑问:"此话怎讲?"癞姑道:"他那丹室在陷空岛海眼极深之处,我们盗时,沿途所经埋伏阻碍和海眼中各层禁制虽难,还有法想。所难者是最下一层丹室竞是活的,全室用万年寒铁铸成,海眼底下与玄冥界上磁源相通,有元磁真气吸住,升降无定。如不先将上面全阵制住,我们到了那里,不特好些飞剑法宝保不住,连自身也许被它吸住,不能遁逃。非有能制磁气之宝,不能入内。可是主人意思,却似极盼我们能够得手,甚么机密都说出来,惟恐语焉不详,自己说过不算,并还令引去的人详细指点。看那意思,好似别人的东西他自己不便去取,必须假手于我们,他还在旁暗中尽力相助情景。主人如此用心,不是又有点容易么?"易静道:"我看容易虽不见得,不过丹室上面那一层埋伏,五正五反,人少决不能破。我们来的人不多不少,恰是十人。适才我已悟出克制攻入之法。你没见岛主先听我说,同来共是十人,倏地面色一变,现出怒容,再三盘诘十人同来,是否出于师长之命?后我力辩不是,面色才转。想了一想,又现喜容。这才令我十人合力往盗,并还有"再多一人更好"的话,此事分明定数,得手虽难,望决不虚,否则,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我现时想起,再添一人,的确省事得多,还少好些担心,无奈他说限期只有三日,今晚子时,极光力弱,便须下手。"
说时,又听海面上水响,波涛分飞中,现出十二名身材高大,相貌丑怪的侍者。前头四个,分捧着两个梅花形的青玉圆桌,形式甚是古雅,桌上各摆着五副杯箸,直上岸来,放在众人立处前面花林之内。另外八个各用六角雪花形的冰盘,上面分放着肴果酒浆之类,一一分设桌上。最后两个身穿着冰纨短衣短裤,项围红边云肩,面如冠玉的俊童,走近前来,向十人道:"教祖有命,说诸位道友远来,应尽地主之谊;复又以诸位道友将有丹室之行,使我二人转告,就在这里设下两席菲酌,一则慰劳,一则为诸位道友略壮胆气。只惜教祖和各师长有事羁身,宫中连日扫除未终,不便延款。等诸位道友事成,再同延往宫中相见。此时只请随意受用,并请把上下两席座位自行排好,认明五方五位。入座少时,同观敝岛极光小景。看完便可起身,恕无人来此奉陪了。"易静为首,向岛主礼谢答道:"岛主盛意,后辈等感谢无极。适才宫中已承教益,明知功力浅薄,难测高深,但是岛主之命,不敢不遵,自来恭敬不如从命,后辈等末学无知,只好勉为其难了。盛筵敬领,敬乞转代复命,说我十人有此仙酿,足壮胆力。倘蒙岛主德威所庇,不辱大命,未致陨越,再当趋前泥首以谢。"
石生见这两个道童生得骨秀神清,通体白如玉雪,只不带一丝血色,看去冷冰冰的。
这样奇冷之躯,所穿衣服薄如蝉翼,宛如一袭轻云笼着当中半截身子,看去由不得使人心里发冷。越看越怪,想看那衣服是何物所制,怎和云雾一样?刚凑过去待要发问,手指刚刚挨近,猛觉奇冷侵骨,赶忙缩回,笑问:"二位道友穿的是甚么衣服?这么好看,又这么冷,挨都挨不得,法力高强,可想而知了。"易静觉着对方行事,令人难测。又知宫中颇有能者,禁忌又多。休看两个道童,功力决非寻常。见石生冒失,涎着脸去摸道童衣服,恐有忤犯,方欲示意阻止,不料惺惺惜惺惺,气求声应。
二童也早看见石生年最幼小,相貌最为灵秀俊美,心中喜爱。不特不以为忤,冷冰冰一张脸反倒现出笑容。一个先笑答道:"我这衣服非丝非帛,乃万年玄冰中所抽出来的冰丝所织,其冷异常,外人决穿不了。宫中也只我两人能穿此衣,别人不喜穿它,也受不住。内有点原因,不能明言。我看你甚好。你们峨眉仙府久已闻名,想去不是一年两年,可惜无此时机前往。将来如有机缘,我二人前往寻你,可肯作主人么?"石生笑道:"像你二人这样嘉客,哪有不接待之理呢?你们去了,一寻石生,就找到了。如若不在,别位师兄师姊也会接你们进去玩的。不过我和这位蝉哥哥等一共七人,因奉命行道,此时还未找到洞府,这时去了,却不易找到我们哩。二位道友叫甚么名字?"二童同声笑答道:"你这位道友真好。我二人一名寒光,一名玄玉,乃教祖再传徒孙。我师父早年犯戒,已然遭劫。我二人本在丹井上面第三层洞门旁冰室中居住,那一带均归我二人把守。本来不管待客之事,因现在全宫徒众俱在霜华宫大殿之内听教祖传训,不能分身,只我二人空闲,与那事无干,才命来此传话,得与道友相见。除教祖爱怜外,全宫长幼三辈人众,俱嫌我二人对人冷淡。我们也不大管他们,日常只我二人相对冷室之中。地方重要,却是无事,也颇寂寞,难得道友一见如故,再好没有。好些话此时俱不能说,也不便在此久停。少时去往丹室,中途过我二人守处,如有为难,可低唤寒光、玄玉,自有应验。"石生含笑谢了,还想留他二人多谈片刻,但二童即率领同来侍者,向众匆匆作别而去。回到岸旁,纷纷入水,晃眼不见。
易静、癞姑俱有眼力,看出二童骨相过于清冷,但又不带一丝异类气息神情,先疑是海中精怪,又觉不像,猜详不出他们的来历,好生奇怪,断定决不是人炼成。适在岛宫,曾经过二童把守之处,禁法颇为神妙,所说的话必有原因,便叫众人到彼留意,如有险阻,石生立照所说行事。于是又想起那两桌梅花形的筵席,恰好十人,五人一桌。
再一详忖二童所传岛主之命,分明隐示机密。忙令众人暂勿入座,走近前去,先一查看。
见那桌面大只数尺,坐位设在梅花形的花瓣交对中凹之处。席上肴果,荤素皆有,熊掌、鲛睛、蛤干、虾脯、风鹅、鲜蚝、冰鱼、冻蟹,以及雪藕、寒梅、琼珠、玉果、碧苓、银笋、方梨、松桃之类,皆北极陷空岛绣琼原特产的珍奇干鲜食品,共有数十样之多,俱用四五寸大小高脚玉盘盛着,美食美器,备极丰美。此外并看不出甚异状。方在沉吟,金蝉等八人也走了过来。石生笑道:"师父还命我们日常服气导引,这些果子,样样鲜嫩清香,味道一定不差,吃些也罢。那许多鱼虾熊鸟的干肉,腥气烘烘的,谁耐烦吃它?"说时,金蝉一眼看到另一桌上,好似少了一样荤肴,笑道:"你看那两小道童,看去顶神气,原来也是贪嘴,竟会中途吃了一样。不然,两桌食物俱都相同,怎么这桌上少了一样?"易静闻言,将两桌一比较,果然一边五十样,一边四十九,陈列之法也不相同。再一推详查考,猛触玄机,知是大衍阵图。主人有心指点,借着宴客为由,暗中显示丹井上层所设阵法,先后天相生妙用。先前所见,只知外面,未能尽悉河图四九微妙。这一来,恍然大悟,好生欢喜,以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所重仍在另一席的变化上。但是正面本位中心元宫,必须有大法力之人坐镇。
易静当下先把河图全宫阵位生克正反变化,一一与众人详解之后,再把轻重权衡,分配座位:自率南海双童甄氏弟兄和易鼎、易震,在第一席入座,照着席上河图阵位,往深处研求;却令癞姑为首,率领金蝉、石生、阿童、李英琼四个法力较高的坐第二席。
都各按各人席上位次,两席看果所设阵形,一面紧记自己的方位度数,一面两席呼应将肴盘移动,以席上阵图的运行变化来作演习,互相讲解质疑。众人都是灵慧已极,新近开府,各得本门真传,功力大进,又有易静、癞姑两个见多识广、法力高强的行家领头指点,自然触类旁通,不消片时,便已洞悉机微。易静老成持重,犹恐到时不熟误事,把阵法演了又演,直演了两个时辰,全能运用纯熟,方始开怀畅饮。众人俱不喜吃荤,只把些果品大吃一顿,这些灵区珍奇之物,凉沁心脾,芳腾齿颊,自不必说。
英琼笑道:"这么甘芳清凉的水果,可惜天气太冷。如换常人吃下去,岂不周身冷透?要是改在中土伏天吃它,不更妙么?"癞姑道:"天底下没有两全的事。这类果实都是冰雪精英所结,那炎热的地方,休说成长,连带都带不过去。你只觉凉,可知阴极阳生,内里多蕴奇热。在这北极阴寒之地吃了,不特无妨,反能补益元阳,抵御酷寒之气。我们修道人服下去,自是有益无损。如是常人在中土温暖之地吃下去,纵不为热毒所杀,也必头晕倒地,如中奇毒无疑。"石生问道:"怎么吃下去如饮冰雪,那么清凉呢?"癞姑笑道:"呆子!你初食觉凉,却不想这里天气,连我们都说冷,换在中土,何止滴水成冰,呵气为冻?这些果子,却如此新鲜多汁,内里并无一丝冰冻之意,是甚么缘故,可知纯阳奇热之性,一丝不差呢。"易静闻说,答道:"此言当真。昔年随家父母来时,先觉冷不可支。自蒙主人赐宴,吃了几样水果之后,不多一会,便周身温暖。
那通往丹室的丹井,深有千丈,中有极冷之地。我看主人处处都为我们设想周到,恐连这些果食俱有助我们防寒之意在内呢。"
正说之间,易鼎、易震忽然同说道:"二姑之言,果然有点意思。侄儿自入冰洋,便觉奇寒透骨,非运用玄功不能禁受,所以连话都未多说。这些果子本是嫌冷,不愿吃的,因甄师兄说仙果不可不吃,石生师兄又在那桌直喊,勉强各吃了些,果然又香又甜,虽然心里直冒凉气,却不怎难受。又多吃了些下去,就大家说话这一会工夫,先是由凉转温,渐渐丹田升起一股暖气,一晃充沛全身,舒服极了。"众人道行功力原有深浅,如易静、癞姑、英琼和金、石二人,或是功力较纯,或是基禀特厚,以前又多服灵药,虽觉天寒,却不在意外;下余五人,俱觉酷冷难禁,不运用玄功真气,便难法寒生暖。
自从吃了席间果实以后,俱都有了暖意。易氏弟兄话才说完,甄艮、甄兑、阿童、金蝉、石生,以至易静、癞姑,全都相次觉着阳和之气布满全身。易静知道无心中得了主人嘉惠,立命众人照着本门真传,各以玄功将真气运行一周,使其返虚入浑,引火归原,得益更大。众人依言行事,愈觉通身舒畅温暖。
当地本是山碧水青,风和日丽,万花怒放,绣野云连。心身一暖,越成了阳春美景,哪里还感觉到一丝寒意,纷纷称奇,连道快事不置。阿童道:"主人如此盛意,与其多费心思,还赔上这么多好东西,何不简简单单把那两样送给我们多好,偏要叫人去盗。
自来一成敌对,便难保周全。如因盗药有甚毁损,生出嫌隙,不是把这些好心都白送了么?"甄良笑道:"主人此举,必有深意。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也不知料得对与不对。
真要如我所料,恐怕事成之后,他还更要喜欢呢。百禽道长开府时,冰蚕可送回来了么?"金蝉道:"公冶道长到时,曾交与家母一个小锦匣,不知是与不是。"甄艮道:
"可惜此宝不曾带来,否则主人必还另加青眼,弄巧就许连药也不用盗,便慨然相赠都不一定。"易静闻言,心中一动,便问何故。甄艮道:"我也是前在南海,无意中听一位前辈散仙谈起,在天乾山听小男真人所说,这里的主人将来有一件难事,须仗此宝。
再不然要七个修积三世以上纯阳之体的有道之士相助,方可成功。详情我也不知。"易静见他说时使眼色,越料出了几分,知在当地不便详言,便不令众人再问。
心正盘算,众人猛然一个寒噤,眼前倏地奇亮,身上又有了寒意。只是突如其来,仿佛春日郊行,忽然变天,冷雨寒风,迎面飘来,由不得打了一个冷战似的。不过身上仍觉温暖,不似先前不运真气便甚难耐。忙同定睛一看,只见正北方遥空中现出了万千里一大片霞光。上半齐整如截,宛如一片光幕,自天倒悬;下半光脚,却似无数理珞流苏下垂,十余种颜色互相辉映,变化闪动,幻成无边异彩,一会变作通体银色,一会变作半天繁霞;当中涌现出大小数十团半圆形的红白光华,精芒万丈,辉耀天中,甚是强烈。千里方圆的绣琼原,顿成了光明世界。近水遥山,一齐倒影回光,霞影千里,相随闪变不定,耀眼生花。连易静来过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别人自不必说。
众人见光华如此富丽强烈,天空反倒更冷,如非先前服食许多仙果,更不知如何酷冷。知是极光出现,等光现过,便到了盗药时候。深觉对方法力高强,此行虽蒙指点暗助,必须连经好几层埋伏,始达丹井,决非容易,俱各生了戒心,哪里还敢大意。一面观赏极光,一面默忆适才所商破阵之法。那极光现约一个半时辰,到了亥子之交,极光化作大小数百团六角形的光,疏疏密密,三五错综,排列在极北天空之间,色彩越发鲜明灿烂。待不一会,电也似连闪几闪,六角中心忽现出一个豆大黑点,渐现渐大,渐大渐明,化作一圈雪亮圆光,将六角中心撑满。偶一回顾众人身后,各现出一圈圆的彩影,人的影子便倒映过来,恰将上半身圈在其内,和画上佛像后面的圆光以及峨眉金顶上所现佛光一般无二。只是虹光较强,色彩鲜明得多;人影也如在镜中,眉发皆现,和真人一样,不似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