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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一回雪风饕凄绝思母泪人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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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过,惟独心目中终生向往的神仙中人,以及道述之士,却是空发许多痴想,白受许多跋涉,不特毫无所遇,连一个真能请召仙佛、用符咒驱遣神鬼的术士,都未遇过。就有几个,也是处士虚声,耳闻神奇,眼见全非。甚至神仙的对象,如山精夜叉鬼怪之流,也曾为了好奇心胜,不畏险阻,常在幽壑栖身,深山夜行,不下数十百次,除了人力能敌的毒虫蛇蟒、奇禽异兽之类,也是一样不遇。可见神仙鬼怪,终属渺茫。自隐此村,到此已经三世,从无异事发生。怎么单单爱妻自尽那一天,会有神仙降临,既救其母,复救其子,说得那般活灵活现?仿佛神仙专为斯人而来。假如是真,珍儿曾听仙语,不应醒来还那么哀痛索母,直到自己晕厥醒转,方改了语气。此子虽幼,聪明异常,哪知不是乃母先教好这一套言语,故布疑阵出走,托名仙去,借以洗刷清白?当时闻言,本未深信,偏生三个子女同时病重,都好得那么快法,不由人不相信。记得第三日,自己便即病倒,神志昏迷,头两天事,回忆似不甚真。仙迹多由二娘、珍儿事后重述,甚是神奇。只恐并无其事,乍遭巨变,神志全昏,误信小儿之言,以伪作真。照那晚风雪严寒情景,爱妻翻山逃出,既有成谋,自然无颜回转,势非葬身荒山雪窟之中不可。否则仙人不打诳语,既说过两年来看望,平日她又那般钟爱儿女,哪有说了不算,一去不归之理?

    事不关心,关心者乱。萧逸先对乃妻那样忿极相煎,实由于爱之太深,故尔恨之愈切。

    年时一久,一天到晚只要回想到她那许多好处,已不再计及奸情真伪,苦思不已,越想念头越左,直料到十有八九,决无生路。正在心伤肠断,恰值雷二娘从家塾中陪着三个爱儿爱女回转,泪汪汪齐声哭进门来,吞声哭诉道:"爹爹,今天是妈妈被神仙救去的日子,好多年了,怎么还没回来呀?"雷二娘也红着一张苦脸说道:"他三个在塾里,书也不念,话也不说。老师知道那年是今天出的事,怕急坏了他们,见雪势渐止,不等放学,就叫回来。想起来也真叫人伤心呢!"萧逸闻言,悲痛已极,猛然心中一动。暗忖:"多年过信小儿之言,以为爱妻未死,不特衣冢未设,连灵位都没有。如真仙去,可见仙人常由此经过,又久未归来,当可诚求。就说她恨着自己,女子如此至性孝思,必可感其降临。如已死去,多年未营祭奠,今值忌辰,更应哭祭一番,略尽点心,不枉夫妻一场。"想到这里,忙命二娘去厨房赶备爱妻平日喜吃的酒菜和一份香烛。日里先虔敬通诚,乞仙怜佑,赐归一见,或是到时略示存亡灵迹。晚来率了子女,去至竹园当年自尽之处,先照日里乞求默祷,静俟仙人降灵。

    如无迹兆,事便子虚,那时再行遥祭。再等三日,设位立主,改葬衣冠,重营祭奠。

    二娘心虚内疚,日怀隐忧,巴不得能判出仙迹真伪,好安点心;或是设法吐实认罪,挽盖前愆。闻言大为赞同,忙即如言办理去讫。这日门徒恰已先期因雪遣散,众人也知是他伤心之日,不便相扰,无一外人在房。萧逸便把前一段意思告知子女,劝道:"你们母亲已成仙人,虽说迟早回家看望你们,但不知还要多久。今天是她仙去的日子,那位老神仙说不定要由此经过,恰好雪也止了。今晚人静后,我父子四人同了雷二娘,备下香烛,给神仙和她上供,一同虔诚祷告。她心一软,不该回来的,也回来了。你们单哭有甚用处?"萧珍等三个小孩闻言,立时止了悲哭,恨不得当时就要前往。萧逸说:"日里有人过往,神仙必不肯降。只可先随我往佛堂烧香叩头,通白一阵,不要张皇,闹得外人知道,反而不好。"三小孩连声应了。

    萧逸见三个子女个个热诚外露,孺慕情深。大的低头沉思,一言不发;两个小的,不住问长问短,到底今晚妈妈能回不,俱都满脸切盼之容。好生伤感,随口安慰了几句。雷二娘回报,香烛备好,上供的菜肴酒果,已命厨房预备,俱是主母爱吃之物。等自己随着主人进香通白之后,立即亲往庖制。萧逸闻言,便命子女洗漱,重整衣冠。大家同往佛堂,在观音座前进完了香,父子四人先后跪祝了一番。雷二娘神明内疚,本已悔恨交加;再见三小兄妹祝时声泪俱下,哭喊妈妈,甚是凄楚动人,益发触动酸肠。想起那年主母才走,不多一会,主人便回,自己如非误受奸人诱迫,只要稍一抗拒,三奸阴谋立即败露,主母还可挽救回来。即或不然,她一生清白,总算洗刷干净。何致把一个贤德恩厚的主母,害得夫离子散,生死不明?如真仙去,自己纵然负她,尚幸年来未有逾分之求,对她子女尤极用心照料。畹秋厉害,自己懦弱,均所深知。异日归来,诿诸被迫无奈,也还有个解说,她为人厚道,必允将功折罪。最怕葬身雪窟,因为萧珍一言,连神主都未给她立,三奸又复散布谣言,村人背后颇多妄测,似这尸骨无存,死犹蒙垢,问心如何对得她过?又是愧悔,又是悲痛,不禁哭倒在地。

    萧逸见她如此,以为恋主兴悲,不便拉她起立,忍泪劝道:"她乃仙去,并未真死,今晚不来,也必有感应,你何必这样伤心呢?起来去做菜吧。"说了两遍,二娘仍抽抽噎噎,边哭边诉,口中喃喃默祝,通莫理会。三小兄妹也跟着勾动孝思,哭了起来。萧逸只得又去劝哄子女,无心中只听得二娘低声哭诉,大意说:"你是个清白身子,到如今还闹得这样不明不白。你如死去,就该显灵,活捉你的仇人。如果是成了仙,哪怕不愿在尘世上住,也该回来一下,把事情分个水落石出,就便看看你这三个爱儿爱女呀!我知我对不起你,太该死。虽然你托我招呼你儿女,曾尽了点心,到底也抵不过我的罪过,你要知道,我实在是一时鬼迷了心,被人所害,不是成心这样,你无论是仙是鬼,你只显一次灵,亲身回来,我就死了,都是甘心,省得教我白天黑夜,问心不过呀!"

    二娘原是死期将至,近来天良激发,较前愈甚。当时悔恨过度,神思迷惘,自以为暗中通白。诚中形外,言为心声,竟忘了有人在侧,不禁把满腹悲怀,顺口吐出。萧逸先听两句,并没怎听清。忽觉有因,凑近二娘前后,再一细心谛听,爱妻之死,竟是有人暗算,身受奇冤,二娘自身似有不可告人之事,否则不会多年不吐只字。看她为人,又极忠正,不致若此,料有难言之隐。今日触景伤情,一时愧悔忘形,无意中泄露。爱妻自尽,未见遗书,本觉出乎情理之外。听二娘口气,分明出事之时,不特爱妻向其托孤,连仇人奸谋也曾预闻,弄巧遗书被她藏过也说不定。当时心如刀绞,难受已极,本想唤起盘问。侧脸一看,三小兄妹俱都聚在右侧神案前,相携相抱,也是连哭带诉。心无二用,二娘之言似未听去。静心耐气一寻思,三个小孩,因为疼爱他们过度,又各聪明,肯下苦功,年纪虽小,已得萧氏武功真传,颇学会几手绝招。平日口口声声,说乃母为人所害,早晚母亲回来,问出是谁,便去杀他一家,为母报仇。如今事尚难定,全村中人非亲戚即同族,爱妻与人并无仇怨,事乃自己发现,无人告诉。万一她自尽以前,疑心有人告发,有甚误会,二娘听了,信以为真。一盘问,被小孩听去,誓必不共戴天,一旦闹出乱子,误伤外人,何以善后?既有隐情,总可问明,何必忙在一时?想了又想,总以暂时含忍为宜。反恐二娘哭诉不完,被子女听去。借着往前剪烛花为由,故意咳嗽一声,放重脚步,由二娘身侧绕到她头前佛案边去,口里大声劝道:"二娘,天都不早了,尽哭则甚,还不做菜去么?"二娘忽然惊觉,立时住口,又低头默祷了一阵,方始含泪起身,往厨房中走去。

    萧逸平空添了满腹疑团,三个子女寸步不离,又不便调开来问。前几次想到畹秋身上,又觉不对。爱妻冤枉,当是真情,所说仇人,许是一时误会,必无其人。正在心乱如麻,苦无头绪。这时三小兄妹已经乃父劝住了哭,愁眉泪眼,随侍在侧。内中萧琏最是天真烂漫,忽然憨憨地问道:"听哥哥说,妈去时没带甚么东西,只穿了一身旧衣服。这么多年,想必都破了。新的衣服鞋袜,都被雷二娘锁在楼上。爹爹还不叫她取出来,今晚回来,拿甚么换呀?"萧逸猛地心中一动,想起爱妻视二娘如同亲人,衣履均交存放。起祸根苗,乃在内弟箱中搜出一双旧鞋。如今遍想暗害之人,俱都无因。只二娘自出事后,对子女家务益发用心,料理周至,今日却吐出这等言语。莫不成贱人久守望门寡,看中自己,害死爱妻,意欲窃位而代?仗着取放容易,设此毒计?嗣见自己守义洁身,耻于自荐,不敢相犯,又欲借照料家务子女情分,打算磨铁成甚么?爱妻赴死以前,必当她是个好人,却误会另有一人害她。

    遗书总显破绽,故此匿而不献。越想越对,转误疑二娘阴谋害了爱妻。心思一乱,竟忘二娘前半言语,怒火中烧,目眦欲裂,若非碍着子女,几乎按捺不住。暗骂:"无耻贱人,今晚人静以后,我必问出虚实,如所料不差,教你死无葬身之地!"当时虽未发作,心内痛苦,实已达于极点。这一误会,却害了二娘一条性命。

    人越有事,越觉时光难度,父子四人,好容易盼到天黑。连雷二娘,谁也无心再进饮食。料定雪夜无人上山,日里又曾吩咐门人不令来谒,略挨了片时,等下人吃完夜饭,便令各自早早安歇。父子同了二娘,分持了祭品香烛,同往竹园昔年欧阳霜自尽之所,望空祭祝。

    刚把香烛点好,众人已是泪如雨下,三小兄妹更是妈妈连声地痛哭起来。萧逸向着仙人默祷,随又喊着爱妻的名字,通诚祝告。自述悔恨,请其宽有,不说丈夫,也看在子女面上。三小也跟着跪在雪地哭喊妈妈,俱都泪随声下,甚是悲痛。雷二娘触景惊心,越发悔恨,也在旁边低声含泪祝告,不知不觉,又露出了两句心里的话。这时萧逸对她已是留意,一听她在旁跪祝,立时住了悲泣,潜心细听,不禁疑点更多,决心当晚盘她底细。碍着子女,仍未即时显露。大家祝告一阵,起身静候仙灵感应。

    这时雪势早停,虽在深夜,雪光反映,清晰可睹。加以寒风不兴,烛焰熊熊,照见竹园内森森翠竹,都如粉装锦裹一般。白雪红烛,相与陪衬,越显得到处静荡荡的。除却枝头积雪受烛烟融化,不时滴下一两点雪水,落在供桌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更听不到半点别的声息。大家冻着一张脸,把手揣在怀里面,一个个愁颜苦相,满脸企望之容,时而看看天上,时而看看四外。偶然左近竹枝受不住积雪重压,成团下落,便疑仙灵到来。似这样又呆过了好一会,仍无动静。小孩家性情,哪里还忍得住,有一个首先发问:"妈妈怎还不来?"

    第二个便跟着哭了。萧逸见子女孺慕悲思之状,不禁心酸,只得又拿话一一哄骗。当晚的雪,深几二尺上下,雷二娘命人打扫出上供的地方,只有两丈方圆。雪后奇寒,菜还未到供桌,已是冷凝,晃眼便冻。人立四面雪围之地,来时虽然俱加了重棉,持久禁受,仍是难当。

    萧逸先还欲以子女的至诚来感格仙灵。嗣见久候无信,忽又疑妻已死。加以身冻足僵,小的两个子女挨冻,哆哆嗦嗦,说话声音都颤。猛想起莫要前言是假,仙人不降,却把儿女冻坏,岂不更糟?无奈子女满腹热望,急盼娘回,叫他们回房,空引他们悬望,决然不肯,话甚难说。几番踌躇,果然才一张口,当下小兄妹异口同声,齐说今日妈不回来,死也不回房去。言还未了,又颤声悲哭起来。萧逸看他们鼻青脸乌,不能再延,只得仍用苦肉计,装作自己受冻不起,连哄带吓劝解;并说仙人所居必远,当晚不能就来,须隔些日。这样三小才哭哭啼啼,委曲答应,一同回转。

    萧逸见雷二娘又独跪地下,喃喃默祝,在在显出失魂落魄之状,越恨不得当时盘问清楚。便想了一个主意,推说怕小孩受冻足僵,须先抱送回去,祭品还要再供上一会,等小孩安睡,过了子夜再来。初意令二娘回房去烤火,少时再来。二娘死期已至,心还想背他父子,尽情通白一番,力说祝时无多,少停或有灵应,己不畏寒,愿留在当地,再等片时,真受冻不起,再回房烤火不迟。萧逸一想也对,如非怕冻了子女,理应如此。便嘱她留下观察,如有迹兆,及时奔告。果真大娘回来,千万拉住她,说自己不好,但是儿女可怜,现恐冻病,逼回房去,务望到家一看。说完,抱了两小兄妹,力逼萧珍,同返卧室。

    萧珍还好,萧璇、萧琏虽练过功夫,体力坚强,毕竟年幼,从未受过这般寒冷,回房先是周身冰冷,再一烤火,被热气一逼,又是悲思过度,当时发烧病倒,满嘴吃语,哭喊妈妈,萧珍虽未冻病,也是泪眼莹莹,如醉如痴。急得萧逸万分后悔,错了主意,大骂自己糊涂,只顾思想爱妻,怎会忘了子女小小年纪,去叫他们受此奇寒?忙用火盆中沸水,给三小兄妹洗了脚。又寻些常备的药熬来吃。口里还不住哄劝,心里却万分酸苦,嘴和四肢同时并用,忙了个不亦乐乎。好容易给子女脱了衣服,哄入被窝。萧珍年长,还算能体乃父苦心,见父愁急,心中只管悲痛想娘,面上还不甚显,叫睡就闭目装睡,尚不磨人。这两个小的,孝思诚恳,又在病中,这个刚哄得似睡非睡,那个又一声"妈呀"哭醒转来,身更火也似烫,叫人怎地不急,怎地不难受?萧珍见状,恐把父亲急坏,急爬起来,与乃父一人抱一个在怀中卧倒,抚摸哄劝,费了一个时辰,好容易才将两个小兄妹哄睡。萧逸想起雷二娘尚在园内,莫并病了,无人料理家政,又急于想问前事。知长子明白轻重,不会再闹,假说要帮二娘收拾东西,并看仙人有无灵迹,弟妹都生病,千万代我照看,不可起身,我一会就来。萧珍应诺不迭。

    萧逸忙往竹园中跑去,身未近前,见祭烛已熄,雷二娘似已他去。心方一动,忽一阵积雪群飞,绕身乱转。昏林之中,仿佛有一鬼影闪动,不由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当时只觉肌肤起粟,毛发根根欲起。因是素来胆壮,略微惊讶,以为偶然风起,一时眼花,没甚在意,仍然踏雪疾行。跑到供桌前一看,二娘不知何往。所有香烛供品,全都被人发怒掷碎,烛泪油腥,满桌狼藉。烛本长大,残烛约有小半枝,与临回房时所剩差不多少,仿佛自己才回房不久的事。如是鬼神显灵,二娘尚在,不会不来奔告。即便怕冷回房,也应通知,为何不在?心正惊疑,忽又一阵阴风,起自身后,似有一只冷冰冰鬼手,又凉又尖向后脑抓来。萧逸本在疑神疑鬼,再经这一下,不禁吓了一跳。仗着身法轻快,刚觉有异,哪敢回看,忙即向前纵去。纵出老远,觉未追来,方始奓着胆子,回头细看。只见雪深没膝,茫茫一片,风已停歇,哪有鬼的影子。一见身陷雪内,知逃时用力太猛,落地竟未提气。凭自己本领,就有鬼何妨,何致望风惊心,这般胆小?不禁失笑。继而想:"适才明明有一物触脑,并非积雪竹枝这类。"一奇怪,不禁把头往上一抬,猛瞥见果有一条鬼影悬身空际,背向自己,两手一张,依竹而立,心中大惊。一摸身旁,一样兵器未带,正发急间,渐觉那鬼呆立竹间,悬空不动,背影看去颇熟。同时天上雪花飘飘,又下了起来。猛地想起前事,定睛一看,果如所料,脱口喊了声:"雷二娘!"忙纵过去,果是雷二娘,业已吊在一根高竹竿上,这一惊非同小可。本想解救,可是一查看,见二娘吊的是她随身丝绦,系在竹竿中间有横枝处,长舌外伸,手舞足张,死状甚惨。并且离地有一人高,竹竿冰冻坚滑,不易攀援。凭二娘本领,决纵不上去。估量两番祷祝,自吐真情,再看供物和香火的零乱翻倒之状,定是遭了鬼戮。否则她性情柔和,与人无忤,村中素无外人,谁来害她?料死已久,定救不转。这一来,越料爱妻中了她的阴谋。反恨她死得太早,没有全吐真情,聚集村人,明正其罪。想起昔日夫妻恩情,不由又望空哀号一阵。因己立身为人,素得村人敬重,虽然无虑,终不愿亲手去解。忙赶回后院,将厨婢工人唤醒,将尸首解下,停在她的房内。雪已愈下愈大了。

    次日萧逸召集村人,说妻室出走,久无音信,疑已野死,昨晚是她失踪之日,特就当年自尽之处,望空遥祭,携子女先归;雷二娘留后撤祭,忽然自尽,吊死竹林之中,死状甚奇,想是遇邪等语。村人俱知二娘对于萧氏夫妻父子,最为忠诚,相处更好,平日提起,老是赞不绝口,毫无可死之道。吊死的所在,凭二娘决上不去。俱猜竹林闹鬼,并连欧阳霜之死,也由于此。叹息了一阵,俱都不疑有人暗害。萧逸对二娘虽然不无疑忿,因事未询明,遽死非命,念在多年服劳操持之勤,依然给她从优埋葬。

    经这一来,仔细回忆爱妻生平心地为人,越断定她死得冤屈。又想到爱妻既将仇人活捉了去,可见仙人救去的事,是出于小孩梦呓,昏迷之言,无可凭信。想望一穷,不由悲从中来,愧悔无地。加以二娘身死,家务俱要亲理,小孩缺人照料;三小兄妹更因慈母不归,仙灵毫无感应,虽未哭哭啼啼,牵衣索母,总是愁眉泪眼,絮问归期。有时放学回来,随定乃父,围炉谈笑,论文说武。正说得好好的,方觉天伦之乐,略解愁烦,内中一个想起,只问得一句:"妈到底要哪天回来呀?"话才脱口,那两个跟着笑容顿敛,潸然欲涕,立把满室春气,化成愁云惨雾。又不知要费若干口舌,才能使他们止泪含酸,不欢而睡。小孩家纯然一片天真,三小兄妹虽听乃父和村人露出乃母已经野死,过了当年,就要告庙设主的信息,依然执意不信,断定乃母仙去,总会有日归来。只是孺慕太深,苦思不已,哀而不伤,悲而不痛。但惟其希望未绝,故此常时都在盼想,也容易放落,事过便忘。一会想起,又复情殷乃母,啼泪纵横。日常如此。

    萧逸本已悲深心碎,触绪伤怀,不能自己,哪里再经得起这三个爱儿爱女至性至情磨折和无人理家的烦扰,闹得终日愁索心病,凄然欲死。只半月工夫,人便消瘦了好多,连武艺都无法传授了。畹秋虽然阴险狠毒,用情却极专笃。见他悲苦,先疑下手稍慢,二娘或已泄露。嗣经仔细查探,竟似疑心乃妻死于二娘之手,奸谋已遂,宽心大放。想起萧逸绝好一个家庭,只为自己一念之愤,害得他这等光景,不由又怜惜起来。除每日同了丈夫、女儿及萧元夫妻前往宽解陪伴外,顺便并代指挥下人,料理家政,渐渐有了条理。又因年事将近,一切均为部署周详。萧逸见她诸事井井有条,自己已不似二娘初死时那般事必躬亲,杂乱琐细,身心交敝,颇看出她多年来余情未断。但又每来必与丈夫相偕,发情止礼,言动光明,一协乎正。由不得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哪知爱妻出亡,二娘惨死,全出于她的阴谋毒计呢。

    原来三奸见雷二娘所求难遂,相待日疏,知她为人忠厚,早晚必吐真言。以萧逸性情为人,三奸本人受报不说,全家老小,均难再在村中立足。因此,决计除她灭口,以防后患,蓄谋已久。无奈萧家三子女,大的萧珍已快成年,两小兄妹也都生具异禀,神力兼人。乃父因念无母之儿,格外钟爱,欲其速成,用尽心思,授以艺业,已得了萧氏许多不传之秘。平日一个对一个,同门中六人过手练习,往往吃他们占了便宜。虽因年小,别人成心相让,以博一笑。萧珍却是真有过人之能,小小年纪,心灵手快,力大身轻,寻常休想动他。二娘又守着主母临去之诚,永远和他们三人同出同入,寸步不离。有这三小孩在一起,简直无法下手;只有夜间前往行刺,尚可成功。无奈萧氏父子俱是能手,又常有心爱门徒留住受教,稍有动静,必被警觉,闹穿岂不更糟?此外又别无良法,为难了好多日,老是迟疑不敢。

    这日畹秋同了女儿瑶仙,往萧家随同练武,大家都在场上,忽然口渴,自往堂屋取茶。

    一阵风过,隔门帘望见二娘在门外与一女婢闲谈,猛地心动。走近间壁一听,二娘正说道:

    "我近来也不知怎地吃不下,睡不安,仿佛有鬼附身一样。你知道大娘死得太冤枉么?有一肚皮话,也不好和人说。我和你同住一屋,彼此相好,我拜托你一件要紧事:我现在白天黑里,老疑心有人要害我。我这种人早就该死,死原不怕,只是气他不过。不论甚么地方,尤其在我屋内,你更要留神。你只要听见我快死的信,连忙赶去,我必留着一口气,把心腹话对你说明。千万不要忘记。"畹秋闻言,大吃一惊。方要再往下偷听,场上小弟兄姊妹们练功已完,嘻嘻哈哈,纷纷纵步进来。爱女瑶仙,也在其内。恐被室中人觉察,也装作一同走进,先赶向门前拉着女儿,再往里走,故意高声说道:"也没见你们这般爱口渴,功才练完,就要喝水。你看大师兄、二师兄他们喝吗?"众小兄妹本意穿堂而过,往后面山上玩,并非口渴。畹秋说完,随掐了一下瑶仙,瑶仙机灵,颇有母风,闻言方欲答说不是,立即会意,改口道:"今早来时吃稀饭,咸菜吃多了。"一言甫毕,二娘闻得畹秋口音,果然生疑,揭帘一看,见是由外走进,未被偷听,也未答理,便退了回去。三小兄妹随即由外屋跑进。

    三奸回去一商量,越虑事机已迫,二娘业已愧悔怨望,早晚事泄无疑。连伺三四天,方苦无隙可乘,忽然大雪连朝,恰赶上第二次欧阳霜出亡之日。畹秋知每年这日,萧家父子和二娘必要哭闹一阵,门人弟子,不许进谒,不见一人。惟恐到了伤心之极,二娘漏了,好生忧急。又与萧元、魏氏熟商一番,决计涉险一行,见机行事。出事的头一天,便冒风雪,前往窥伺,有无下手之策。去时未带兵刃,以便事发,推说爱女因师父不肯传授心法,归家痛哭,特来求教,以便有个借口。到时,二娘因萧逸避嫌,晚饭后便令归房,室中只有萧氏父子四人围炉伤嗟,听口气颇多可疑。算计萧逸本领高强,村中外人不入,不会防备及此。但行刺暗杀,终是不妥,思量无计。第二日胆子稍大,又约萧元同往窥探,本心是想偷入二娘室内,点伤她的要害。因知二娘楼居,睡时楼门关闭,只带了根绳子备用,仍未携带兵刃,不料恰好用上。到时窥见室内无人,悄悄绕出堂屋。方欲设法上楼,忽见竹林内烛光掩映,想是当夜是欧阳霜毙命之日,定在竹园高祭无疑。忙和萧元悄悄绕路赶往,如遇上便说是望见火光而来,也不妨事。二奸伏身之处,近在祭台左近坡下雪凹中,竟无一人觉察。二奸也真有耐心,在雪窟里挨着酷寒,等了半夜。直到萧氏父子四人回房,二娘没有顾忌,益发肆无忌惮,连哭带诉,把三奸毒计和胸中积怨,一齐说了出来。萧元怕冷,自萧氏父子一走,就要动手。畹秋本心也想威逼二娘,下辣手拷问实情,究竟漏泄机密也未。一听二娘出声祷告,说的正是经过和现在的情形,声音又不低,听得颇真,大合心意。忙将萧元止住,静听下去。后来二娘诉了一遍,又是一遍,咬牙切齿,把畹秋、萧元骂了个狗血喷头。知她胆小,事情未泄,心中大放。又察看她悲愤填胸之状,久必生变。话已听完,哪里还肯容她活命。忙令萧元装作鬼声,在坡下低声哭叫,使其害怕分心。自己绕至二娘身后,去点她的要穴。谁知二娘故主恩深,当年内疚神明,心中苦痛已极,恨不得主母归来,以死明心;乍一听鬼声,当作主母显灵,并不害怕,反倒哭喊大娘,朝坡下走去。萧元年近半百,血气渐衰,武功又没甚么根底,随定畹秋,在深雪里潜伏了半夜,身已冻僵,不能转动,声音也都发抖。当时只知按畹秋之言行事,不知四肢麻木,失去知觉。以为在大雪深夜,无人之际,二娘闻声必定吓昏。不料刚颤巍巍叫了两三声,二娘已循声赶来。偏是身在坡下,立处较畹秋先立之处较低,看不见上面,叫早了些,畹秋还未绕近二娘身后。两下里相隔又近,见二娘不肯停步,眼看就要对面,畹秋相隔尚远。萧元心想二娘不会甚武功,一被看破,立时冲将上去,将她扑倒,那时畹秋也必赶到,一下就可了账。方欲伸手,作势准备,猛觉两手不听使唤,心中一惊。把身往下一蹲,不料和双手一样,抬不起来,蹲不下去,知道不妙。竹林离萧逸所居楼房不远,平日推窗可见,雪光又白,只要被二娘大声一喊,立可闻警追来。即使畹秋已将二娘弄死,以萧逸的脚程本领,休说自己,连畹秋也逃走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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