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美少年与驼子所在山峰,因高耸入云,上面不生杂树。只有怪石缝隙里,疏疏密密并生着许多奇古的矮松,棵棵都是轮囷盘郁,磅礴迂回,钢针若箭,铁皮若鳞,古干屈身,在天风中夭矫腾挪,宛若龙蛇伸翔,似要拔地飞去。驼子和少年对弈的磐石,正在一株周有数围、高才丈许、荫覆数亩的大松盖下,两个黑钵里,装着许多铁棋子,大有寸许,看去好似一色,没有黑白之分。敲在石上,发出丁丁之声,与松涛天风相应,清音娱耳。那洞穴也在一株松针极密的矮松后面。穴旁还有一块两丈多高的怪石,孔窍玲珑,形状奇古。人立石后,从一个小石孔里望出去,正看得见前面的磐石和那两人动作,石前的人,却绝难看到石后。龙姑见有这种绝好隐蔽,便从穴口钻出,运气提神,轻轻走向石后,观察那两人动静。
身刚立定,便听那少年说道:"晚辈还奉师命,有事嵩岳。老前辈国手无敌,晚辈现在业已输了半子,难道再下下去,还要晚辈输得不可见人么?"说到这里,那驼子张开大口哈哈一笑,声若龙吟。龙姑方觉有些耳熟,那驼子忽地将脸一偏,对着她这面笑了一笑,越发觉出面熟异常。看神气好似自己踪迹已被他看破,不由大吃一惊。总觉这驼子是在哪里见过面,并且不止一次,只苦于想不起来。当时因为贪看那美少年的丰仪,驼子业已转过头去与少年谈话,适才那一笑,似出无心,便也放过一旁,继续留神静听二人讲些什么。
那驼子先听少年说了那一番话,只笑了笑,并未答理。这时忽对少年道:"你忙些什么,白矮子此时正遍处去寻朱矮子,到百蛮山赴东海三仙之约,你去嵩岳也见不着,还得等他回来,此时赶去有甚意思?还不如留此陪我,多下一局棋,就便看看鬼打架,岂不有趣?"
那少年答道:"既是家师不在嵩岳,弟子去也无用。老前辈玄机内莹,烛照万象。此次三仙二老均往百蛮,不知妖孽可会漏网?"说时又在石的右角下了一子。驼子答道:"妖孽恶贯满盈,气数该尽。不过这业障忒也凶顽刁狡,如非魔限已终,三仙所炼的生死晦明幻灭六门两仪微尘阵,连那纯阳至宝,虽然厉害,无奈他玄功奥妙,阵法不能当时施展,稍微被他警觉一些,至多斩掉他的躯壳,元神仍是不能消灭。偏我昨日遇见天师派天矮子,怀着杀徒之仇,执意要寻天狐二女为难。是我激他道:"一成敌人,胜者为优,只怨自己师父传授不高,不能怪人辣手。你那孽徒虽中了白眉针,若非妖孽借体还原,并非没有救法。你们自己同党尚且相残,何况敌人?像这种学业尚未炼成,眼睛没有睁开,喜与下流为伍而给师父丢脸的徒弟,早就该死,还给他报什么仇?既要怪东怪西,头一个就得去寻那害他的同党算帐。
欺软怕硬,算的是哪门子一派的教祖?"天矮子向不服人,闻言大怒,便要和我交手。我又逗他:"你和我交手还早呢。第一你先去百蛮山,把你孽徒的仇报了来。你如无此胆子,我还借乌龙剪给你助威。事完之后,我准明年端午到云南去登门求教。"我当时不是不愿和他动手,实因昔年峨眉道友助过我一臂之力,久无以报,恐他们大功难成,本要亲身前去相助。难得巧遇三寸丁,他性情执拗不下于我,他也会这种分神化炼玄功,他只要被我激动,一到百蛮,必定好胜贪功,自告奋勇,正好由他去见头阵,让三仙道友抽空布置。谁知他果然中了我的道儿,忿忿要走。我还怕激他不够,行前我又对他说道:"我知你这个没出息的三寸丁,只为利用一个女孩子来脱劫免难,自己当了王八不算,还叫徒子徒孙都当王八。我生平除极乐童子外,没有人敢在我面前叫阵。早晚不给你看点颜色,你也不知我驼子贵姓。"他知我是那下流女孩母亲的旧友,他那种做法也太不冠冕,便说他并非成心拿圈套给人去钻,实因那女孩母亲求他允婚时,见那女孩资质还不错。只是先天遗留的恶根太厚,早晚必坠入淫孽,形神消毁,不堪为他弟子匹配,不肯答应。经不住那女孩的母亲再三苦求,他因以前好友之情,又念在那女孩母亲苦修数百年,只有这一点骨血,连门人都没一个,眼看快遭天劫,能避与否,尚不可知。当其途穷日暮之际,不好遇事坚拒,才将婚事答应。起初原想过上几年,查明心迹,引入他的门下。谁想那女孩天生孽根,无法振拔,叛夫背母,淫过重重。如依他徒弟心理和他的家法,本应将其斩魂诛体。但是一则看在亡友分上,二则他自己以前又不是没有看出将来收场结果,想了想他教中原有献身赎罪之条,才暂时放任,留为后用。我没等他说完,便呸了他一口,说道:"那女孩虽没出息,你若使其夫妻常在一起,严加管束,何致淫荡放佚到不可收拾?你明明纵人为恶,好供你将来的牺牲,还当我不知你的奸谋么?"他闻言冷笑答说:"慢说他徒弟是他承继道统之人,不能常为女色耽误功行,就是任其夫妻常聚,也不能满其欲壑。如其不信,尽可前往实地观察,便知我所说真伪。"他那种办法,此时看去,似存私念,其实还是看在故人情分,使她到时身死而魂魄不丧,仍可转劫为人。否则那女孩淫根太深,积恶过重,异日必追乃母后尘,而道力又不如远甚,万难似乃母一般侥幸脱劫,以至形灰神灭,岂不更惨?说完便和我订了后会之约而去。他前往百蛮,我正可省此一行。想起那女孩的母亲也曾与我有旧,情知天矮子所言不谬,但是还想亲来看看,万一仍可振拔,迷途知返,岂不堵了天矮子的嘴?及至到此一看,这女孩真是无可救药,只得由她去了。"
那少年道:"同门诸位师伯叔与老前辈,尽有不少香火因缘。这里的事,老前辈适才已然说知因果,只一举手,便可使诸同门化险为夷,又何必坐观成败呢?"那驼子答道:"你哪知就里。一则劫数所关;二则我与别人不同,人不犯我,我也向来不好管人闲事。照你所说,各旁门中尽有不少旧友,若论交情深浅,岂不便是峨眉之敌呢?"那少年也不再答言,似在专心一意地下棋。那驼子说完了这一席话,两眼渐渐闭合,大有神倦欲歇神气。
龙姑这时虽在留神偷听,一边还贪看那美少年的丰仪,仅仅猜定驼子虽不是峨眉同党,也决不是自己这一面的人,别的并未注意。后来听出驼子所说的天矮子,有点像云南孔雀河畔的天灵子。又仿佛在说自己与熊血儿结婚经过,越听越觉刺耳。听驼子之言,自己所行所为,天灵子师徒已然知道真相,怪不得上次熊血儿回山,神态如此冷漠。只是熊血儿素常性如烈火,天灵子也不是好惹的人,何以装作不知,不和自己破脸?如说有用自己之处,熊血儿不说,天灵子玄功奥妙,道法精深,若遇天劫,岂是自己之力所能化解?又觉有些不类,心中好生惊异。若照前半年间,施龙姑只在山中隐居,虽和孙凌波同流合污,弄些壮男偷偷摸摸,毕竟守着母训,胆子还小。那时如闻驼子这一番话,纵不惊魂丧魄,痛改前非,也会暂时敛迹收心,不敢大意。再听出那驼子与母亲有旧,必定上前跪求解免,何致遭受日后惨劫?无奈近来群魔包围,陷溺已深,淫根太重,迷途难返。先时也未尝不入耳惊心,不知怎样才好。继一寻思:"天灵子师徒既已知道自己行为,即使从此回头,不和外人往来,也决挽回不了丈夫昔日的情爱;纵使和好如初,也受不了那种守活寡的岁月。烈火祖师门人众多,声势浩大,本领也不在天灵子以下。事已至此,索性将错就错,先发制人。即使明白与熊血儿断绝,公然投到华山派门下,还可随心任意,快乐一生,看他师徒其奈我何?"
想到这里,不禁眉飞色舞,对驼子底下所说,也不再留神去听。只把一双俏目,从石缝之中注视那美少年,越看心里越爱。色令智昏,竟看那美少年无甚本领。若非还看出那驼子不是常人,自己适才又不该不留神,闹了个头破血流,浑身血污,不好见人时,几乎要现身出去,勾引一番,才称心意。正在恨那驼子碍眼,心痒难挠,猛想道:"看这驼子气派谈吐,都不是个好相识。这峰密迩姑婆岭,必已得了虚实。那美少年明明是峨眉门下无疑,万一驼子为他所动,去助敌人,岂不是个隐患?何不乘他不备,暗中给他几飞针?倘若侥幸将他杀死,一则除了强敌;二则又可敲山镇虎,将那美少年镇住,就势用法术将他迷惑,摄回山去,岂不胜似别人十倍?"随想,随即将头偏过石旁,准备下手。因猜不透驼子深浅来历,诚恐一击不中,反而有害,特地运用玄功,将一套玄女针隐敛光芒,觑准驼子右太阳穴发将出去。那金针初发时,恰似九根彩丝,比电闪还疾。眼看驼子神色自若,只在下棋,并未觉察,一中此针,便难活命。
就在这一眨眼的当儿,那少年倏地抬头望着自己这面,将手一扬,仿佛见有金光一闪。
那驼子先把右手一抬,似在止住少年,那金光并未飞出。同时驼子左手却把那装棋子的黑钵拿在手内,搭向右肩,朝着自己。驼子动作虽快,看去却甚从容,连头都未回望一下。那棋钵非金非石,余外并无异处。说时迟,那时快,龙姑的九根玄女计恰好飞到。只见一道乌光,与针上的五色霞光一裹,耳听叮叮叮叮十来声细响过处,宛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龙姑大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轻捋虎须,驼子定不肯甘休。刚想重用法宝飞剑防御,驼子不知取了一件什么法宝向龙姑反掷过来,一出手便是一团乌云,鳞爪隐隐,一阵风般朝龙姑当头罩来。龙姑忙使飞剑防身,欲待驾起遁光退避,已来不及,当时只觉眼前一黑,身上一阵奇痛,神志忽然昏迷,晕死过去。
过了有好一会,觉着身子被一个男子抱在怀中,正在温存抚摩,甚是亲昵,鼻间还不时闻见一股子温香。起初还疑是在梦中,微睁媚目一看,那人竟是个美貌少年道士,眉若横黛,目似秋波,流转之间隐含媚态,一张脸子由白里又泛出红来。羽衣星冠,容饰丽都,休说男子,连女人中也少如此绝色。转觉适才和驼子对奔的美少年,丰神俊朗虽有过之,若论容貌的温柔美好,则还不及远甚。尤其是偎依之间,那道士也不知染的一种什么香料,令人闻了,自要心荡神摇,春思欲活。见他紧搂纤腰,低声频唤,旁边还放着一个盛水的木瓢,看出并无恶意。刚要开言问讯,那道士已然说道:"仙姊你吃苦了。"依了龙姑心思,还不舍得就此起身,到底与来人还是初见,已经醒转,不便再赖在人家怀里。才待作势要起,那道士更是知情识趣,不但不放龙姑起身,反将抱龙姑的两手往怀里紧了一紧,一个头直贴到龙姑粉脸上面挨了一下。龙姑为美色所眩,巴不得道士如此。先还故意强作起立,被道士连连搂抱,不住温存,早已筋骨皆融,无力再作客套。只得佯羞答道:"适才被困在一个驼背妖道之手,自分身为异物,想必是道友将我救了。但不知仙府何处?法号是何称呼?日后也好图报。"道士道:"我已和仙姊成了一家,日后相处甚长,且休问我来历。适才见仙姊满身血泥污秽,是我寻来清水与仙姊洗涤,又给仙姊服了几粒丹药,才得回生。请问因何狼狈至此?"
龙姑此时业已色迷心窍,又听说道士救了自己,越发感激涕零,不暇寻思,随即答道:
"妹子施龙姑,就住前面姑婆岭。路过此山,见有二人下棋,疑是敌人,前来窥探。被内中一个驼背道人,收去妹子一套玄女针,又用妖法将妹子制倒,幸得道兄搭救。那驼子不知走了不曾?"那道士又细细盘问明了驼子的相貌,虽然脸上频现惊骇之容,龙姑却并未看见。
等到龙姑说完,那道士忽然扭转龙姑娇躯抱紧,说道:"亏我细心,不然几乎误了仙姊性命和攻打峨眉的大事呢。"龙姑忙问何故。道士道:"我便是巫山牛肝峡铁皮洞的温香教主粉孩儿香雾真人冯吾,与烈火祖师、毒龙尊者、史南溪等俱是莫逆之交。因为前数月毒龙尊者曾派他门下弟子俞德到牛肝峡请我往青螺赴会,偏巧我不在山中,往福建仙霞岭采阴阳草去了。回山才知峨眉门下一干小业障请来怪叫花穷神凌浑,破了毒龙尊者水火风雷魔阵,强霸青螺峪,死伤了许多道友,毒龙尊者还被天灵子擒往云南。我闻信大怒,立誓要代各位道友报仇。刚得下山,便遇黄山五云步万妙仙姑许飞娘,说峨眉气势方盛,报仇还不到时候。他们新近开辟了根本重地凝碧崖太元洞,里面藏有不少珍宝。还从九华移植了肉芝,吃了可以入圣超凡。如今一班有本领道行的敌人都分头在祭炼法宝丹药,准备应劫,凝碧崖只有几个孩子在那里看守。飞娘来时,曾路遇华山派的使者,说史南溪在姑婆岭主持,乘峨眉无备,去潜袭他的凝碧崖,夺走肉芝,代众道友报青螺之仇。飞娘本人因有要事在身,不能前往,便代他们来约我前去相助。因我终年云游,正拿不定我回山不曾,恰好半路相遇。我久慕仙姊丽质仙姿,别了飞娘,赶往姑婆岭。正行之间,忽然看见下面山谷中有条似龙非龙,虎头蓝鳞,从未见过的异兽,刚落下遁光,想看个仔细。恰好遇我一个仇人和那个驼子,正说要将你处死。是我用法宝飞剑,将驼子和那仇人赶走。恐他们约人回转,于你不利,才驾遁光将你摄到此地,用清泉洗去你脸上的血泥,又用我身带仙丹将你救转。只说无心之中救了一人,没想到你便是姑婆岭的施仙姊,真可算仙缘凑巧了。"
龙姑这时已看清自己存身所在,并非原处。又听说那道士便是史南溪常说的各派中第一个美男子,生具阴阳两体的巫山牛肝峡粉孩儿香雾真人冯吾。一听惊喜交集,全没想到冯吾所言是真是假,连忙挣着立起身来下拜道:"原来仙长便是香雾真人,弟子多蒙救命之恩,原是粉身碎骨,难以图报。"言还未了,冯吾早一把又将她抱向怀中搂紧,说道:"你我夙缘前定,至多只可作为兄妹称呼,如此客套,万万不可。"说罢,顺势俯下身去,轻轻将龙姑粉脸吻了一下。龙姑立时便觉一股温温暖气,触体酥麻,星眼流媚,瞟着冯吾只点了点头,连话都说不出来。淫男荡女,一拍便合,再为细表,也太污秽椿墨,这且从略。
那冯吾乃是本书前文所说妖人阴阳叟的师弟。阴阳叟虽然摄取童男童女真阳真阴,尚不坏人性命。冯吾却是极恶淫凶,天生就阴阳两体,每年被他弄死的健男少女,也不知若干。
自从十年前与阴阳叟交恶之后,便在牛肝峡独创一教,用邪法炼就妖雾,身上常有一种迷人的邪香,专一蛊惑男女,仗着肉身布施,广结妖人,增厚势力,真实本领比起阴阳叟相差得多。那驼子却是本书正邪各教前一辈三十一个能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姓名来历,且容后叙。那美少年便是追云叟白谷逸的大弟子岳雯。两人都爱围棋,因此结了忘年之交。这次驼子用激将言语说动天灵子去往百蛮山后,想起金针圣母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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