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备的话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翻腾过几遍了。
你是来报告我说,姐妹会已经抛弃了最后一丝道德上的顾虑。他说。
做那种荒唐的事,岂不是太危险了吗?她问。
荒唐和危险,这样的组合有问题。他说。比吉斯特甄别叛徒的训练使他觉察出她按捺住了畏缩的冲动。这种努力让他瞥见了她深藏内心的恐惧,此外,他还发现她并不喜欢他们委派给她的任务。
他们想从你这位有皇室血统的公主这儿得到的东西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儿。他说。
伊如兰一动不动。保罗知道,她正用意志的力量,老虎钳一般紧紧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失控。她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他想。保罗不明白,为什么预知幻象没有让他及早看到未来的这个变数。
渐渐地,伊如兰放松下来。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让恐惧压倒自己是没有意义的,现在退缩也已经为时太晚。
您始终不管这儿的气候,由着它保持现在这种蛮荒样子。她揉着长袍下的手臂,太干燥了,还有沙暴。您就不打算让这儿下下雨吗?
你来这里不是打算谈气候的吧。保罗说。他琢磨着她话里的含义。难道伊如兰想告诉他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她的训练不允许她宣之于口的事?好像是这样。他感到自己仿佛被突然抛到空中,必将重重坠落在某个坚硬的地方。
我必须要一个孩子。她说。
他缓缓摇头。
我必须要!她厉声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要给孩子另外找个爸爸。我要让你戴绿帽子,瞧你敢不敢把事情抖落出来。
戴绿帽子可以。他说,可你休想要孩子。
你怎么阻止我?
他最和气不过地笑了笑,真要那样的话,我让人绞死你。
她被惊呆了。一片寂静中,保罗发现加妮正躲在厚厚的布慢后偷听,里面是他俩的私人卧室。
我是你妻子。伊如兰低声说。
我们不要玩这种愚蠢的游戏了。他说,你不过是扮演妻子的角色而已。我们都清楚谁是我的妻子。
我只是一个工具,如此而已。她说。声音充满痛苦。我并不想虐待你。他说。
可你把我放在了这样的位置上。
不是我。他说,是命运选择了你。你父亲选择了你。比吉斯特姐妹会选择了你。宇航公会选择了你。这一次,他们又选择了你。他们这次选你做什么,伊如兰?
我为什么不能有你的孩子?
因为你不适合承担这样的角色。
我有权利养育皇室继承人!我父亲曾经是
你父亲曾经是而且仍然是一头畜生。你我都知道,他几乎完全失去了他应该统治和保护的人性。
别人对他的憎恨不及对你的吧?她怒视着他。
问得好。他同意道。嘴角闪过一丝自嘲的微笑。
你说过,你并不想虐待我,可
所以我同意你去找情人。但你听好了:找情人,却不允许你把该死的私生子带进我的皇族。我不会承认这样的孩子。我不反对你和任何男人苟合,只要你小心谨慎而且没有孩子。我不是傻瓜,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有什么想法。可你不要滥用我慷慨赐予你的权利。至于说到皇位,我要严格控制它的血统。比吉斯特姐妹会休想控制它,宇航公会也休想。这是我把你父亲的萨督卡军团从阿拉肯平原驱逐出去以后赢得的特权。
你说了算。伊如兰说。她猛地一转身,冲出房间。
保罗把自己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来,放到坐在床边的加妮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对伊如兰的矛盾感情,也理解加妮弗瑞曼式的决定。换一种情形,加妮和伊如兰甚至有可能成为朋友。
您怎么决定的?加妮问。
不要孩子。他说。
加妮用食指和右手拇指做了一个啸刃刀的手势。
事情可能真会发展到那一步。他同意道。
您不认为一个孩子能解决伊如兰的所有问题?她问。
傻瓜才那样想。
我可不是傻瓜,亲爱的。
他恼怒起来:我没说你是!可我们不是在讨论该死的浪漫小说。走廊那头的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在帝国宫廷里长大,见识过各种卑鄙肮脏的皇室仇杀。对她来说,阴谋就像写她那些愚蠢的历史书一样稀松平常!
那些书写得并不愚蠢,亲爱的。
可能吧。他的恼怒渐渐消失了,握住她的手,对不起。但那个女人有太多的阴谋,大阴谋中还有小阴谋。只要满足了她一个野心,她就会得寸进尺。
加妮温存地说:我是不是一直很多嘴?
是的,当然是。他看着她,你真正想对我说的是什么?
她在他身边躺下,用手抚摸着他的脖子。他们已经决定要整垮你。她说,伊如兰知晓这些秘密。,
保罗揉搓着她的头发。
加妮脱去了外套。
这时,可怕的使命感一掠而过,像一阵风似的搅动了他的心灵,尖啸着从他的躯体中穿过。他的身体能感受到,但他的意识却永远无法明白。
加妮,亲爱的。他悄声说道,你知道我为了结束这场圣战为了摆脱奇扎拉教团强加在我头上的天神光环该死的光环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她颤抖着。但掌握领导权的人是你。她说。
哦,不。即使我现在死了,我的名字仍然能领导他们。每当我想到自己的亚崔迪姓氏和这场残酷的宗教屠杀联系在一起
可你是皇帝,你已经
我是一个傀儡。当人变成了神,他就再也不能控制局势了。他痛苦地自嘲道。他察觉到,一个自己做梦也想像不到的未来皇朝正在转头凝视着自己。他感到自己被驱逐出去,哭叫着,不再和命运的链条有任何联系只有他的名字将继续流传下去。我被选中了。他说,也许刚刚出生的时候在我不可能有任何反抗的时候,就被选中了。
那就甩掉它。她说。
他紧紧搂住她的肩膀,迟早会的,亲爱的。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眼里噙满泪水。
我们应该回到泰布穴地。加妮说,这个石头帐篷里的明争暗斗实在太多了。他点点头。下巴在她那光滑的头巾上摩擦着。她身上散发一股舒适的香料味,充塞了他的鼻孔。
穴地。这个古老的契科布萨单词迷住了他:一个危急时刻的避难所。加妮的话使他不由得想起辽阔的沙漠,一望无际的沙丘,敌人无论从多远的地方袭来都可以一览无余。
部落的人盼望他们的穆哈迪回去。加妮说。她转过头看着他,你是属于我们的。
我属于一个幻象。他低声说。
他想到了圣战,想到了跨越秒差距的基因组合,以及它可能的结局。他应该为此付出代价吗?当战火平息之后,所有的仇恨都会烟消云散一点点地。可唉!多么可怕的代价!
我从没想过要当一个神,他想。我只想像清晨的一滴可爱露珠,无声无息地消失。我想逃离那些天使和魔鬼一个人待着。
我们回泰布穴地吧?加妮又问了一句。
好的。他低声说。他想:我必须付出代价。
加妮深深叹了口气,重新偎倚着他。
我已经虚掷了很多时光,他想。爱和圣战时刻包围着他。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它多么被大家热爱,怎么抵得上圣战中死去的千千万万生命?单个人的悲哀怎能和大众的痛苦相提并论?
亲爱的?加妮问。
他把一只手放到她的嘴唇上。
我要听从内心的声音,他想。趁我还有力量,我一定要逃出去,逃到连鸟儿也不可能发现我的地方。这种想法没什么用,他知道。圣战将仍然追随他的灵魂。
当人民指责他的残暴愚蠢时,他该如何解释?他想,如何回答?谁会理解他?
我只想朝后一看,说:瞧那儿!那个存在物不是我。看啊,我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人类的罗网能限制我,看管我。我放弃我的宗教!这荣耀的一刻是我的!我自由了!
多么苍白空洞的言语!
昨天在屏蔽墙山下发现了一条巨大的沙虫。加妮说,据说有一百多米长。这样大的沙虫这个地区很少见。我想,是水阻住了它。有人说,它来这儿是为了召唤穆哈迪回到他的沙漠故乡。她捏了捏他的胸脯,不要嘲笑我!
我没有笑。
弗瑞曼人对神话传奇的迷信总是让保罗惊奇不已。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胸口一紧,自己的生命线上,某种东西一震:是自发记忆,不请自来的强烈回忆。他回忆起自己在卡拉丹星球的童年时代石头的小屋,漆黑的夜晚幻象产生!那是他最早使用自己的预知能力。他感到自己的意识重又深入那个幻象,穿过仿佛蒙着一层薄纱的记忆(幻象中的幻象),看到了一排弗瑞曼人。他们的长袍沾满灰尘,从高大的岩石间隙走过,抬着一个长长的、
用衣物裹住的东西。
保罗听见自己在幻象里说:太甜美了你是其中最甜美的
自发记忆松开了控制着他的铁爪。
你怎么不说话?加妮悄声说,怎么回事?
保罗耸耸肩,坐了起来,把脸转到一边。因为我到沙漠边缘去了,所以你生气了。加妮说。
他摇摇头,不说话。
我去那儿是想要一个孩子。加妮说。
保罗不能说话。他仍然沉醉于刚才那个早期幻象所显示的原始力量之中。那个可怕的使命!那一刻,他的一生仿佛变成了一只翅膀,被飞翔的鸟儿翻来覆去地摇动着鸟儿代表冒险,代表自由意志。
我无法摆脱预言的诱惑,他想。
他意识到,屈服于这种诱惑,就等于沿着生活中某条既定的轨道一直走下去。他心想,也许预言并不预示着未来?或许他让自己的生命陷在这个预言织成的千头万绪的罗网之中,最后成为预言这只蜘蛛的猎物。现在,这只蜘蛛正张开大嘴,朝他步步紧逼过来。
一句比吉斯特格言闪过他的脑海:运用原始力量,只能使你永远受制于高等级力量。
我知道会惹你生气。加妮说着碰了碰他的手臂,真的,部族的人已经恢复了古老的仪式,还有血祭,不过我没有参与。
保罗深深地吸了口气,打了个哆嗦。幻象的巨流被驱散了,成为一片深不见底却风平浪静的汪洋,下面涌动着他无法企及的巨力。
求求你。加妮恳求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这有什么不对?
他爱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后推开它,爬下床,熄灭了球形灯,走到靠阳台的窗户旁,拉开帘慢。除了它的气味,沙漠还没有侵蚀到这里,它像一面没有窗户的墙,远远横在他前面,伸向夜空。月光斜斜地照进封闭的花园,洒在高大的树木、宽阔的枝叶和潮湿的灌木丛中。点点繁星把明亮的影子投向鱼塘,像洒落在树荫里的片片白色花瓣,闪闪发光。刹那间,他明白了在弗瑞曼人眼里这个花园意味着什么:怪异,可怕,危险,浪费水分。
他想到了那些水商。水的慷慨配送影响了这些人的利益。他们恨他。他摧毁了过去。另外还有一些人,甚至那些从前拼命辛劳才能买到珍贵的水的人,也仇恨他。因为旧有的生活方式被改变了。遵照穆哈迪的命令,星球上的生态模式发生了巨大变化,人们的抵触情绪也随之增加。他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过于武断,居然认为可以改造整颗星球改变已经存在的所有东西,并且命令它以另外某种方式存在?即使他成功了,这颗星球以外的宇宙呢?它会害怕类似的改革吗?
他猛地拉上帘幔,关闭了通风口。他转身对着黑暗中的加妮,感到她正在那儿等着他,水环叮当作响,像香客的布施铃。他顺着声音摸索过去,碰到了她伸出的手臂。
亲爱的,她低声说,我让你心烦了?
她的手臂拥住他,同时拥住他的未来幻象。
和你没有关系,他说,噢绝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