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即谢诺。正问路在哪里,小凤已放下木盘,顺着上面崖坡山路连纵带跳赶了下来。公亮看出路在对面怪石丛中,两面相去不过两丈,心想:我家住在东山,她怎得知?听说此女本领甚高,又有伏虎之能,莫要被她看轻。好在精力业已回复了些,忙喊:“小凤不必下来,我已看出道路。你在北山崖上等我引路,省得上下跋涉,山路大陡又不好走。”说罢,暗中提气,施展轻功,纵身一跃两丈高远,轻轻落在前面第一排离地两三丈高的山石之上。虎女已被崖石挡住,小凤也刚跑到崖腰中段,相隔那崖还有三四丈,中间还有几块参差不齐的怪石。正待由石上越过,忽听头上少女笑声赞好。抬头一看,正是虎女已由石上走到崖边,探头下望,满面笑容,丰神越显美艳,人也越发显得天真。既不怪来人卖弄,也无惊奇之容。初次相见,自然亲切,方觉此女真美。虎女已娇呼:“小凤,你引娄三爷由左面石顶上来,省得走累了的人跳纵吃力。”
公亮初次相见,不知对方深浅,所说是否还有用意,面上一红,忙答:“小弟遵命。”
小凤并未过来,只照虎女所说,指点公亮由侧面绕过。这才看出,那些怪石虽是高下森列,宛如剑树,中部却多相连,便有隔开也不甚远。因虎女神态自然,不以为奇,深悔方才那一纵,一个不巧还要被人看轻,只得假装不是成心,从容走过。快到崖前,忽现缺口,相隔却近,轻轻一纵便到对面。小凤已绕走过来,虎女人也退回。小凤低声说道:“干爹今朝往寻铁汉,我师父恰在那里,见要变天,方始骑虎赶回。中途望见干爹人在崖上,料知一个不巧便要遇阻,没想到今来此地,睡前想起那地方中间隔有绝壑,如由崖顶觅路便要走到森林里面,更难走出,命虎往探,半夜醒转没有音信。虎妈大吼,喊小虎回来。后听回音已寻到,正往我们这面走来。又隔了好些时还不见到,师父心急,又叫虎妈喊虎,便听小虎在低声吼啸。师父从小被虎养大”能通虎语,但未听清,跟着小虎赶回,知道人已引来。又隔了一会儿不见走上,出洞探看,见干爹在对面石上自言自语。师父平日所遇都是粗人,像干爹这样不曾见过,觉着好笑,掩在洞口没有走出。
后见干爹和师祖一样,吃完两个桃子索性打起坐来,越看越好笑,和我说:‘此人甚好。
在森林中乱窜这一日夜,想必又饿又累,快将饮食备好,再去喊他过来相见。’我师父也曾救了不少的人,像今日这样高兴还是初次见到呢。”
公亮闻言心中越喜,越觉方才不该当面卖弄。随着小凤顺山路从容走上,虎女人早回到原处,仍是半倚半卧。这一对面,越觉对方容光照人,明艳绝伦,人更真诚大方,自然端静,见了来人也不立起,把两条玉腿往里一缩,手指身旁铺有豹皮的山石,笑道:
“娄三爷请坐。我因从小生长山洞之中,共只师徒二人,没有椅凳,坐的都是现成山石,不知今日有客要来。请先坐在旁边,明日问陈家讨来板凳你再坐吧。”公亮见所卧山石也有丈许方圆,想似经人常年坐卧,石质坚细,看去又滑又亮,上面铺着好些兽皮。虎女这一让,便坐在她的脚前。一则地方颇宽,又知对方是个奇女子,无什嫌疑,生平不喜女色,行年三十尚未娶妻,不知怎的一见投缘,越看越好。心想谦谢,改坐方才小凤放东西的那块山石之上,偏是不忍拒绝,竟照所说坐了上去。方要开口,虎女已先笑道:
“娄三爷饿了一天,这要是我决没有这样耐心,你先吃饱再说。好在天也快亮,你先在石上睡些时,在我这里住两天再走如何?”公亮从未听少年女子这样说法,心中未免惊疑,暗中留意,见虎女妙目澄波注定自己,全是一片天真,似无别意,又听小凤说虎女从小是夜眠早起,睡眠甚少。天还未亮已自起身,更喜花月良宵。遇到月明之夜,往往子夜起身,更不再睡。黄昏刚过便和小凤同卧,一面打发小虎往探公亮踪迹,此时刚醒不久,已不再睡,才放了心。好在方才已用过功,不睡无妨。虎女所备食物也颇丰盛,又当饿时,吃了一饱。虎女先劝公亮就在石上安眠些时,醒来再谈,公亮推说不倦。虎女初次遇到这样投机的人,觉着来人言动都对心思,话更好听,极愿同他谈天,便不再劝。二人就在石上对月清谈,越来越投机,彼此相见恨晚。公亮始而因见虎女过于大方,不拘小节,还有一点戒心。及至谈了一阵,始而还妨虎女有什用意,及至看出对方纯然一片少女天真,只是投机,并无他思,反倒生出爱慕之念,由不得堕入情网。虽因初见,素来端整,处处矜持,实则醉心已极,再听虎女身世来历和平日为人,更加敬爱。
原来虎女云萍乃人家弃婴,被一老虎衔到洞中,用虎乳养大。从小生长山中,筋力健强,常吃虎乳和山中果实,未动烟火。先长了一身绿毛,力大身轻,终日赤身露体,也未遇见一个人类。仗着母虎爱她已极,终日同出同进,寸步不离。最奇是那虎连所生小虎均不吃荤,云萍也未吃过生肉和烟火之物。到了九岁上,忽然大雪封山。因这一年雪下太早,全山冰冻,无处求食,实在饿得无法,一人二虎冒了风雪一同出去寻找食物,无意之中连人带虎滑落冰沟里面,无法上来,又饿了两三日。虎女自来胆大,天赋异禀,聪明机警,会想主意,身又灵巧,便叫虎妈等在那里,费了许多心力,好容易攀援上去,又冻又饿,力已用尽,跌倒雪中,再也爬不起来。眼看送命,被本山隐居的一位异人发现,将其救往洞内,先与吃饱。这时虎女不通人言,见救她的是位白须老人,和她形貌相似,虽知感激,依恋非常,但见石上蒙有虎皮,以为他是老虎对头,见虎必杀,又无法说出自己心意,乘着老人不见,偷了许多吃的便往外跑,回顾老人并未追来,心还暗喜。这时雪又下了起来,鹅掌大的雪花满空飞舞。急于往救二虎,加以从小生长山中,老人洞前一带因有森林峰崖阻隔,不曾去过,仗着天生异享和多年磨练,能耐寒冷,目力甚强,所遇又是异人,刚一抱起便被兽皮包住,身子一暖,老人再用手法施救,走不几步便自回醒,雪恰停住,早就留神来去途向,逃走以前老人见她未穿衣服,又将兽皮匆匆给她做了一条围裙和一件皮套披在身上,比前温暖得多。人又吃饱,精力回复,冒着迎面飞来的狂风大雪,一路纵跳飞驰,又听虎啸之声,不消多时居然寻到。刚要往下纵落,忽听人言,与方才老人语音相似,二虎也在连声欢啸,似已遇救。忙探头一看,老人业已先到,腰间虽有方才所见的兵器,并未杀害二虎,反带去好些食物,连忙纵落。
老人便命她骑上虎背,拔出身边宝剑,将那又滑又陡的冰崖开出一条坡道,纵将上去。
老人所带食物,除了两条猎鹿腿外余者都是山粮,见虎不肯吃荤,越发高兴。二虎吃饱,精神立振,双双一纵而上,同到洞中住了几天。
因那地方比旧居温暖得多,山粮食物容易掘取,连人带虎俱都不肯离开。老人本领既高,人又和善,虎女本极聪明,不消几日便学会人言,老人给她取名云萍。因见虎女一身绿毛,又代她做了一身衣服,月民了一些灵药,告以水火用处,虎女这才荤素并用,常吃烟火之物。那虎始终仍是吃那树根野菜和各种山粮,不肯吃荤。虎女问起遇救经过,才知老人姓云,久隐山中,已数十年。成都故乡还有亲属,每隔十年回去一次,平日只在山中静养,常出采药。近日发现有一绿毛少女骑虎出游,因以前不曾见过,心中奇怪,一听虎啸便往窥探。虎女本来不在当地居住,日前无心来此,发现当地山粮果树甚多,停了下来,刚觅到崖洞居住,便遇大雪封山。共总没有几天,老人寻去,恰巧走开,只看出一点虎迹。封冻之后,以为少女由此路过,业已他去。方觉那日手边有事,不曾追去查探下落,到底是人是怪,有无父母师长,为何骑虎出游连衣服都不穿一件?遥闻虎啸之声十分惨厉,忙跟踪寻去,刚看出有两虎落在雪沟里面,相对悲号。偶一回顾,前见绿毛少女正在对岸冰雪中挣扎急走,神情狼狈,忙即赶去,人已跌倒雪中,昏死过去。
知其又冷又饿,忙用身披皮外套将她抱起一看,眉目甚是端秀,未到洞中便救醒过来,知道那虎少女所骑,必有原因,意欲先将少女救回洞去,吃饱之后再往察看,那虎如无恶性,便连二虎一齐救走。不料少女不通人言,看去却极灵慧,正想细心查问,刚一转身,少女便用竹篮偷了一些山粮如飞逃走,料知往救二虎。先防虎不吃素,将洞中两条干鹿腿带去,恐不够用,又装了一些野菜山粮,仗着路熟,走得又快,抢在前面。虎女逃时心慌,雪花迷目,故未看出。老人到后看出那虎十分驯良,虽然饿极,却不吃荤,只将所带山粮吃光。大的一只母虎首先贴向身旁,摇头摆尾表示亲热感激,不时昂首悲啸,并往上蹿,崖势险滑,上下太高,又蹿不上去。另一只虎稍小,也跟着乱啸乱窜,偏是冰雪太滑,蹿上一半便同滑倒下来,急得二虎悲啸不已。知其想寻绿毛少女,随即喊住,告以人已遇救吃饱,就要寻来,并还带有食物。二虎竞能会意,立时住吼收势,回身朝老人低声欢啸起来。跟着虎女寻到,一同回转。
不久,虎女周身绿毛连脚上的厚皮全数脱去,通体玉雪也似,貌更美秀。老人自是爱极,由此人、虎便在洞中住下,不再离开。因老人文武双全,本领甚高,并有两口极好的宝剑和几种暗器、一根极长的套索,善知天时气候和山中出产,不必再愁吃的。虎女再学会武功,知道打猎,又有二虎相助,越发方便。起初打来野兽皮角多半弃掉,老人笑说:“这些东西均有用处。”命全藏起,并用药草石粉洗过,以免朽坏,越堆越多。
虎女只遇见老虎不肯伤害,就是遇上,不必动手,也被二虎吓退,余者无论是何猛兽,遇上决难逃脱。如非虎女喜洁,老人不大吃荤,又不愿多杀,当地猛兽早被这一人二虎杀光,就这样也被吓得望影而逃,越逃越远。过了两年,老人忽然取出几本手抄的书强令识字,并教以做人之道。虎女知识越多,想起老人的恩义,强要拜之为父。老人说:
“我不愿再要儿女,拜我为师也是一样。”虎女力请不从,只得拜了师父。那两只猛虎以前乃本山另一异人所养,母虎从小便受训练,没吃过有血的生物。本是雪山异种,经那异人从刚出生便抱来山中养大,性极灵巧,力大威猛,比常虎厉害得多。形态也有不同之处,比常虎头颈较长,腿也较粗,发威奔驰时长尾竖起,差一点的小树只一尾鞭便可打断,钢鞭一样。野兽被它打上更不必说。自来老人洞中,因虎女是虎养大,深知虎性,能通虎语,再奉老人之命,每日重加训练,比起以前越发机警。
起初老人因觉虎女年幼,胆力太大,洞中只有二人相对。自己每日勤于用功,除教她认字习武外,好些事物均不知道。有许多话也未说过,又是一口川音。本山东西两山均有不少土人,还有一家恶霸,恐其言语不通,人又美貌,出外惹事,特意把所藏细白麻布给她做了几身新衣服和一个虎皮帽套。一副面具。出时并令带上宝剑暗器,索性装成一个奇装异服的骑虎怪人,使敌人看见先自胆怯,免得吃人的亏。一面随时告诫,说别的人类多半险恶,稍一疏忽,你便被他擒去杀害,想要回来十九无望,千万不可远出,至多只在东西两面十余里方圆之内走动。第二圈森林和西面危崖决不可以越过。否则,你被西山恶霸和手下的人看破,非但危险,还要给我惹事。东山隐居的虽是几个英侠之士,看破无妨。一则你们还不到见面时候。他们深居幽谷之中,内藏桃源乐土,外人不易走进。相隔又远,中有阻隔,非由西面森林绕出不能前往。遇见恶人也是危险。东山诸侠见你之后,必要跟踪来此,也要扰我用功,最好暂时不去,到了时机自会指点前往。
因此常把西山视若畏途,更伯生人,并不知道师父另有深意。直到老人前年因事回转成都故乡,走时虽然再三嘱咐,以后见人必须小心,二虎更要同出同入,不可离身,并未再提不许远出的话。
虎女人最灵慧,想起自己曾经空手连杀两豹,独斗五狼,并令二虎避开,不令相助,俱都手到成功,全数杀死。师父临走前三月,非但日夜加紧传授武功,并将生平绝技七星针取出,吩咐勤习,练到双手齐发,百发百中,并能连剑一齐使用。凭自己的本领和师父所赐的那口斫石如腐的宝剑,多厉害的毒蛇猛兽遇上就死,决难伤我毫发。从小又将师传手箭学得精熟,双手连发,远及百步之内,连夏夜的流萤均能打中。便师父平日也说这身武功已少敌手,分明防身有余,为何走时还要精益求精,并令下苦功勤习,并未再提不许去往西山的话,只说东山这些好人,如其相遇,不妨联合,结为同道,以为将来除害之计。但要人家自来,或是无心相遇,彼此投机,不可勉强,更不许到他香粟村去。对于西山这些恶人反倒一字不提,莫非暗示不管,随我心愿?
本来洞中人少,老人在时用功时多,难得说笑,有此一人相对,还不觉得。及至老人一走,老虎虽通人意,不会开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越来越寂寞,连书也无心再读。暗忖:师父虽说恶人可怕,不许我离此远出。但听平日口气,常说我是天生异禀,又吃虎乳生长,身轻力大,与众不同。再经他老人家全力传授,此后当少敌手,稍差一点的人再多也休想近身,前后之言好些矛盾。师父已走了好几天,昼长无事,实在寂寞心烦。师父还说将来除害,那恶霸见都不曾见过,如何除法?何不前往一探,看看那些人到底有多厉害,便去和虎商量。虎女从小被虎养大,视虎若母,喊它虎妈,人、虎最是亲热。初意虎妈平日最听师父的话,每次想要走远一点它都不肯。有时赌气步行前往,二虎必要抢前拦阻,不放过去。不忍心打虎妈,便拿所骑的虎出气,常时打得那虎乱跑乱叫。结果,不是被虎妈强阻为难,便是老人亲身赶到,迫今回去。满拟师父走前必向二虎嘱咐,和以前一样不令离开。正打算虎如不肯,便想法子,到了森林前面将虎支开,偷偷掩去。再要不肯,师父不在,无人拦我得住。虎妈对我怜爱,假意向它哭闹,也必勉强答应。哪知刚一开口,母虎便令骑上,不许骑那小虎,但令同行,越料师父走时有话。到了西山境内,看出当地虽有多人,都忙着在田地里耕种,一点也不凶恶,与预料不符。而所做的事好些均与师父平日所教的字意思相同,初次见到,觉着新鲜好玩,不舍离去。藏处隐秘,虎也不令再进。一直看到天黑腹饥方始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