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长发走到殿外。
殿侧的池塘氤氲起淡淡的白雾,塘中只余下几支残荷,看上去分外萧索。
淖方成道:“就让定陶王住在长秋宫吗?”
吕雉幽幽道:“秋去冬来,年复一年……不知有多少人的年华,都葬送在这深宫里,想出都出不去。偏生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入宫。”
吕雉素白的双手按在栏杆上,凝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虹桥高阙,一直到洛都雄伟的城墙和远方连绵的山峦。
“她愿意养,就让她养吧。”吕雉唇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淡淡道:“哀家当年,不也是将天子养在膝下吗?”
胡夫人领着一名佩貂带珰的太监走了过来。蔡敬仲认认真真地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伏地道:“奴才恭祝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吕雉冷冷道:“人呢?”
胡夫人道:“约好今晚见面。”她笑道:“那个石敬瑭是个野心勃勃的反复小人,在六朝存身不住,才去了南荒,投到殇贼门下。如今见殇贼势孤途穷,又起了别样心思。”
淖方成道:“十万金铢,他也真敢要。”
“若能拿到殇贼的头颅,十万金铢又如何?阿情。”
胡夫人拿出一枚小小的钥匙,递给蔡敬仲,“钱铢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蔡敬仲收起钥匙,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笔墨盒,打开来,里面一张写好的白纸,正是十万金铢的借据。借款人填着蔡敬仲的名字,旁边按有指印。出款人的名字还空着。
蔡敬仲从匣中取出毛笔,蘸过调好的朱砂,递给胡夫人。
胡夫人笑道:“偏你仔细,这还要出一份借据。”
蔡敬仲道:“总要让天子放心。”
胡夫人一笑,接过笔,填下“胡情”的名字,然后抹了抹朱砂,按下指印。
吕雉道:“蔡敬仲,你那边安排好了吗?”
蔡敬仲收起借据,“已经安排妥当。永安殿台陛不稳,需得大修,包括北宫诸殿在内,共需金铢一十二万。由少府每年开支六万金铢,两年付清。”
“十二万金铢,哀家这永安殿怕是够重建一遍了。五鹿就没说什么吗?”
“太后是天下至尊,自然要用最好的。”蔡敬仲道:“奴才听说如今有种水泥,一石就要两枚金铢,掺上水和沙子之后柔软如泥,晾干便硬如岩石。修出的城墙浑然一体,结实无比。若是都用水泥,只怕十二万金铢还不够。”
十二万金铢的营造费用,有十万是要填补方才的亏空的,真正的开销只有两万金铢。
吕雉道:“少府若是要查账呢?”
蔡敬仲道:“别人要查,也只能查出钱到了奴才手中,用来炼制戊土。”
吕雉微微颔首,然后笑道:“你的戊土果然能生金吗?”
蔡敬仲恭敬地说道:“太后说能,自然就能生金。”
吕雉不禁失笑,连淖方成也为之莞尔。
胡夫人笑道:“你就不怕天子将来发怒?”
蔡敬仲面无表情地答道:“天子也该收收心了。”
吕雉止住自己贴身婢女的追问,蔡敬仲在宫里服侍多年,算是自己得力的心腹,吕雉对他的手段也知道一二,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把柄被天子抓住。
“大修的事交给你来操持吧。”
“是。”
“好了,你就去告诉天子,哀家给了你十万金铢,每月可得两成的利息。”
“遵旨。”
“还有。告诉卓教御,只要太乙真宗肯出手,事成之后,哀家会给她一坊之地,供她修筑道观。”
“是。”
临近傍晚,程宗扬正让人准备车马,借口去拜访赵墨轩,好溜到云家在城外的庄子偷香窃玉,却突然接到消息,蔡常侍召他入宫。
程宗扬一头雾水,匆忙赶到南宫,却见蔡敬仲一脸木然,像具僵尸一样慢慢啜了口茶,“坐。”
“谢蔡常侍。”程宗扬恭恭敬敬地坐下。
蔡敬仲微微抬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来。”
旁边的小黄门应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跑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与两个同伴一起,抬着一个箱子进来。那箱子有半人长短,份量像是极重,三个小太监吭哧吭哧,脸色涨得通红。
这是金铢?程宗扬心里立刻盘算开了。老蔡心黑手狠胃口好,听说捞了好几万金铢。这是知道自己要办大事,主动提供帮助的?
蔡敬仲摆了摆手,三名小太监退到一旁。
“照原样仿做一份,五天之后交上来。”
程宗扬莫名其妙,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然后搬起箱子。不搬不知道,这箱子真不轻,足有好几百斤。要是金铢的话,起码有两万多。老蔡还真是大胆啊。从宫里直接就把这么大一笔钱给偷运出来,看来是真没少捞。
箱子沉是真沉了点,但一想到里面都是钱,程宗扬就浑身是劲,也不让别的小太监插手,自己硬扛着,把箱子搬到车上,然后催敖润赶紧启程。
等马车驶出宫门,程宗扬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险些哭出来,里面别说金币了,连根金毛都没有,箱子里塞了满满一箱破烂石头。
老蔡这是玩我啊!
程宗扬差点想把箱子掀下去。转念一想,老蔡可不是凡人,不至于干这种没档次的事吧?
他在箱里一翻,终于找到答案。箱内夹了封书信,告诉他,这箱汉白玉是永安宫拆下来的,上面一半是太后凭栏时经常抚拭的,下面一半是宫中其他女子,如淖方成、胡夫人等人通常所扶的,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好几百枚指纹。太后那一半可以保证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其余不好说。
程宗扬懂了,自己就不该多那句嘴,让老蔡去拿什么指纹!吃了那么多亏还不长记性,活该啊!
自己以为的指纹,无非是手指留下的印记,比如按个指印什么的,通常在一张纸上,轻飘飘的。瞧人家老蔡给的……你见过好几百斤的指纹吗?太后摸个栏杆,你就把栏杆拆下来给我?看把你能的!她要摸个柱子,你是不是还要把永安殿给拆了?
还有这数量,几百枚啊,这是要给永安宫建指纹库的节奏?天地良心,我真的只是想随便要两枚指纹,这一枚一枚对下来,我还不得吐血?
程宗扬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箱“指纹”,清楚自己今晚是别想偷什么香窃什么玉了,老实在屋里数指纹吧。
强忍住把这箱“指纹”摔到蔡敬仲脸上,砸死老蔡那死太监的冲动,程宗扬长叹了一口气,没敢再动箱里那堆破石头,原样盖好,带回住处。
程宗扬抱着好兄弟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的心态,当晚把卢景、斯明信都叫来,三人一起动手,将箱里的汉白玉栏杆一块一块的取出来,一枚一枚的比对指纹。
值得庆幸的是,蔡敬仲总算没有变态到把永安殿上下三层,全长五里的栏杆全给自己送来,而是有重点的挑了两段。以死太监的人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对得起自己了。
经过一整夜的忙碌,天色发白时,指纹已经比对大半,虽然还剩了一小部分来不及查看,但程宗扬已经可以确定:当日在金市所见的“胡夫人”,就是吕雉本人,也是友通期请安时所见的太后。
“第一段栏杆上的指纹虽多,但全部是双手十指的重复,并没有掺杂其他人的指纹,经过对比,其中两枚与烛泪和玉镯上的指纹一致。相对应的是第二段栏杆,这一段栏杆上的指纹比较复杂,但没有一枚出现在第一段栏杆上。”
卢景道:“这说明:凭栏远眺是真太后,吕雉本人的习惯。同时说明她凭栏远眺时,习惯于固定位置。”
程宗扬道:“烛泪、玉镯、第一段栏杆,三者的指纹一致,说明太后与胡夫人至少有一次更易身份,并且没有被人识破。至于类似互换身份的行为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我怀疑,我所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
“她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人……”
程宗扬在绘满指纹图案的纸张缝隙中,写了三个字:苏妲己。
“苏妖妇有两个结拜姐妹,一个是慈音,另一个是九面魔姬。我怀疑,那个九面魔姬就是胡夫人,而这位胡夫人本身也属于狐族,拥有变身的能力,能够变化成太后的容貌。这也说明她为什么会对襄城君另眼相看。”
卢景道:“为什么不是太后呢?”
“因为我身上有只琥珀,能够感知狐族的血脉。”程宗扬道:“但是我与胡夫人几次见面,琥珀都没有感应。所以我才说,怀疑我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吕雉和胡夫人都不是九面魔姬,真正的九面魔姬,一直躲在暗处。”
卢景道:“这么说的话,难道她们是九面魔姬的傀儡,受其驱使?”
“不知道。但宫里确实是个很合适的藏身之地。尤其先帝驾崩之后,北宫处于半封闭状态,九面魔姬真要藏在里面,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找到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假如卢五哥猜测属实,这就有意思了。堂堂太后,竟然是妖妇控制的傀儡。赵飞燕这个皇后可真够倒霉的,有一个出身吕氏后族的吕雉已经够难对付了,说不定还要面对一个可以随意变化相貌,能把吕雉玩弄在掌股之上的妖妇。这一局怎么看都是输啊。”
“换一个角度来想,九面魔姬之所以躲在深宫,不敢露面,也许是害怕龙宸的狐族猎手。”
程宗扬对龙宸猎狐的法宝记忆犹新,一只幽海螺,一只妖海蝠,就成了狐族的克星,无论修为多高,都被克制得死死的。既然存在这样的弱点,九面魔姬的威胁就小得多了,甚至她连宫门都不敢出。
“现在的问题是,第二段栏杆上的指纹虽然已经整理出来很多,但我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胡夫人的。如果能确定她的指纹,也许能找到她的真实身份……”
“咦?这是什么?”
卢景从箱里取出最后一块汉白玉,发现下面压着一张折好的白纸。
程宗扬打开一看,鼻子险些气歪,那张白纸是一份借据,上面赫然是胡夫人的亲笔签名和指印。如果第一时间看到这份借据,自己能少费多少工夫啊。
“蔡敬仲你个死太监!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塞在最下面,放在上面你会死啊!”
卢景一点都没生气,他迅速比对一遍,很快在第二段栏杆上找到了胡夫人的指印。
“是这个。”
程宗扬审视半晌,那指纹平平常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是狐族的吗?”
卢景贴在栏干上嗅了嗅,然后摇了摇头,“都是脂粉的香气。”
程宗扬正要说话,忽然直起腰,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说道:“竟然这时候来了?”
“谁?”
“给咱们送宝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