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室一角,延香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哄着。那婴儿喝了些温好的羊奶,此时已经睡熟。
程宗扬与卢景坐在火炉旁,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酒,藉此驱走身上的寒意。炉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上面一条羊腿烤得吱吱作响,烟气顺着挖好的通风口引向地面,免得炭气郁集。
“……郭家满门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十二岁以下按惯例应该下蚕室,被天子否了。说郭大侠和他的党羽多次公开行凶,视朝廷律例如无物,必须诛灭。”敖润道:“那孩子是老郭的独子,还不到一岁。”
卢景冷着脸又干了碗酒。他远赴首阳山,一日两夜来回奔驰六百余里,饶是他已经踏入第六级通幽之境,修为不凡,这一趟下来也不轻松,此时三碗烈酒下肚,脸上才有点血色。
“先养着吧,等见到郭大侠再还给他。”想起当时行刑的场面,程宗扬不由叹了口气。被一个死囚劫持,对刘骜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因此消息被严密封锁。正在逃避追捕郭解的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经因为劫持天子,而被戮尸,连家人也被牵连诛杀。
程宗扬看了一会儿睡熟的婴儿,然后对延香道:“这里太闷,对孩子不好,你先把他带出去吧。”
延香应了一声,抱着婴儿起身。地室里只有一道竹梯,延香抱着孩子一时无法上去,敖润赶紧跑过来,“我来!我来!”说着就要去接。
延香白了他一眼,“别动,刚睡着。”
敖润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
“老敖,你怎么就死心眼儿呢?小的不让你抱,你抱大的啊。”
敖润醍醐灌顶,涎着脸抱住延香的腰肢,延香怕惊醒孩子,只好由着他搂住自己攀了上去。
室内伤感的气氛被冲淡了一些,程宗扬这才问起卢景的首阳山之行,“找到了吗?”
“东西没找到。但标注地点的旁边有座石阁,叫日升阁。”卢景说着,拿出玉牌和皮卷。
程宗扬心头大定,把所有的玉牌和皮卷都拿了出来,一字摆开。七块玉牌以及隐藏的线索依次排列下来,分别是:首阳山,日升阁。
伊阙,出云台。
东观,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岛。
偃师白鹭书院:唯楚有材。
北邙:卧石绿。
酂侯祠:成败在兹。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七块玉牌暗藏的线索与其中七个字一一对应,只剩下第七处空缺。程宗扬可以断定,在最后一块玉牌所标记的地点周围,肯定能找到那个缺失的“不”字。
玉牌本身是上好的白玉,手感温润,质地极佳,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印记,相比之下,玉牌上刻的“首阳山、伊阙”等字样,就像小孩的涂鸦一样,胡乱刻在玉牌上。
程宗扬看了半晌,那些玉牌本身似乎是一件成品,被人切割成八块,上面的字迹是后来加刻的——这也符合岳鸟人的一贯作风,别人的东西不要紧,拿到手里就算自己的,在别人的东西乱涂乱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除了第一处的首阳山日升阁,其他六处的顺序都被打乱了。最后一块,是第七处的‘不’字。”卢景道:“严老头恐怕也没想到,他手里的玉牌其实只是个障眼法,按照他所知道的顺序,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谜底。”
“真正的谜底是什么?”
卢景耸了耸肩。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玉牌的顺序只有岳帅才懂,为什么他不把玉牌直接给你们,还要从严君平那边过一道手呢?”程宗扬心里道:岳鸟人这不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卢景想了片刻,“岳帅此举必有用意。”
程宗扬诚恳地说道:“四哥跟你不一样,人家从来都不说这种废话。”
卢景翻了个白眼,他与岳帅朝夕相处多年,岳帅各种出人意表,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用不着多想。岳帅的遗物只会藏在一处,其余地方都是迷阵。”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宗扬道:“岳帅把玉牌交给严君平,但故意打乱了顺序,又设置了假遗物。不管严君平监守自盗,还是有人杀人夺宝,找到的都是假货。除非他对岳帅十分熟悉,并且知道星月湖大营的口号,才有可能把找到的线索按顺序排列起来。”
卢景挑起唇角,半是骄傲半是欣慰地说道:“也怪不得黑魔海那些人上当,岳帅的遗物是留给我们的,除了我们星月湖的兄弟,谁也拿不走!”
你就吹吧。没有我灵光一闪,你们还在错误的道路上打转呢。
程宗扬道:“我猜第八处肯定有些宝物。”
卢景道:“理由呢?”
“如果找到最后一处还是一无所有,傻瓜也知道是被岳帅戏弄了。岳帅肯定会放些东西,把外人打发走。如果寻宝的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至少找到那件琉璃天樽,就该发现情况不对,会另外设法寻找宝物真正的下落。”
卢景点头道:“很有可能。”
“假如岳帅真这么设计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将计就计,设个圈套,摆剑玉姬一道……”
“要紧的是把他们手里的东西拿回来。”
程宗扬道:“那些都是假货。”
“就算是假货,也是岳帅留下的假货,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好吧,算你说得有道理。岳鸟人的破烂你们都当成宝贝。
程宗扬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玉牌上,“五哥,你觉不觉得,这些玉牌像是一整块啊?”
卢景仔细看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程宗扬扭头道:“四哥!四哥!你来掌掌眼。”
室后的阴影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斯明信走过来,看着玉牌,忽然伸手将一字排开的玉牌重新排列,第一排三枚,第二排两枚,中间空缺,第三排两枚,同样空了一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像个门字。下边再补一块的话,像个口字。”
斯明信道:“玉璧。”
“玉璧?你是不是说那种圆的,像碟子,中间有个洞的?可它是方的啊。”
“切下来的。”
程宗扬一怔,再看玉牌边缘,果然像是用利刃切割出来的。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整块质地精美,价值连城的玉璧,被人粗暴地剁成八块大小相等的方形玉牌,只为了在上面刻他那笔臭字。剩余的部分,都被那鸟人当成下多余的脚料丢弃了。
暴殄天物也该有个限度啊!这么糟蹋东西,活该他被雷劈!
程宗扬拿起一块玉牌,藉着炉火一边端详,一边嘀咕道:“这么好的玉,不会是和氏璧吧?说起来了,和氏璧是圆的,怎么能刻成四方形的传国玉玺?不会也是这么硬切出来的吧?”
卢景仰脸想了想,“没听说过。”
“汉国的传国玉玺不是和氏璧改的吗?”
程宗扬说着,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传国玉玺从秦始皇一直到五代,传了一千多年,后来失传了。究竟什么样,众说纷纭,现在说不定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想想还有点激动。给天子掌玺的是谁来着?好像是具瑗?改天找机会看一眼,也算是没白来汉国一趟,要是能顺走的话……
卢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哎。”
程宗扬回过神来,他擦了把口水,然后正容道:“我还发现了一条线索!”
他指着玉牌道:“你们看,前面四处的关键字都隐藏在地名内,而后面三处都与地名本身无关,线索分别来自碑刻、文字和匾额。如果符合这条规律的话,那个‘不’字应该也是类似情况。”
卢景看了一会儿,“有可能啊。”
“既然严老头不开口,咱们不妨想想,什么话里面带‘不’字,说不定不用严老头张口,咱们就能蒙出来。”
卢景道:“你这句话里头的‘不’字就‘不’少。‘不’开口、‘不’妨、说‘不’定、‘不’用。”
程宗扬没答理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一边道:“勇者不惧?”
斯明信声音响起,“不分伯仲。不近人情。生不逢时。不可言传。”
卢景道:“阴魂不散。遭人不淑。不三不四。狗屁不通。”
“这能刻碑上吗?”程宗扬道:“有什么文辞雅致,或者带典故,可以挂出来的?”
斯明信道:“桃李不言。势不两立。”
卢景一边翻着眼睛,一边说道:“一室不扫,一尘不染。一言不发,一丝不苟。”
程宗扬道:“还有一丝不挂。”
卢景摇头道:“一丝不挂是佛门语。说不定是万劫不复、不堪入目、荒唐不经、惨不忍睹、死不足惜、死不瞑目……”
程宗扬发现卢五哥这人虽然没个正形,但还是很文思泉涌的,文化底子比自己可深厚多了。问题是他这文化底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涌出来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能不能不说这么惨的?”
卢景道:“我劝你别想了,带‘不’字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到天亮也说不完。再说了,岳帅的心思是你想蒙就能蒙得上吗?比方说吧,万一岳帅在墙头写个‘不要脸’呢?”
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岳鸟人真能做得出来啊!
程宗扬只好泄气地说道:“得了,我还是等严老头吐口吧。”
“京畿之地,群盗蜂起!饱学士子,斯文扫地!”一名戴着高冠的博士口沫横飞,高亢的声音在殿中不住回荡,“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难辞其咎!”
大司马吕冀独据一席,一手扶着佩剑,双眼似睁似闭。
董宣免冠跪在地上,闭着口,一言不发。
刘骜眉头紧皱,厌恶地看着那名博士。
两日来,洛都周围的盗案突然增多,那些游侠少年啸聚山林,对来往的商旅行人大肆抢掠,尤其是赴洛的士子,几乎全被洗劫一空。入冬以来,洛都的物价一路飞涨,如今又多了一批遇劫的士子,更是捅穿了马蜂窝,那些士子就跟丧家的幼犬一样,呦呦待哺,哭闹声一个比一个凄惨,一个比一个响亮,惹人心烦。
刘骜并不傻,盗案刚一发生,他就觉察到其中的蹊跷,随即下令董宣严查,是否是郭解同党所为。如今虽然还没有捕到贼人,但根据时间判断,盗案爆发正在郭解被族诛的次日。被劫的客商也反映,那些盗贼打劫时都口口声声说要为郭大侠报仇。
另一方面,刘骜察看卷宗时发现,盗案虽多,却极少杀伤,那些盗贼并没有铤而走险,成为亡命徒。可以说,那些游侠儿的报复并没有超出预期,无非是少年热血,折腾几天自己就安生了。可这腐儒,偏偏在朝会上一口叮住董宣,非要置自己这位心腹赶出朝堂不可。
“尸位素餐!庸碌无能!身居高位,上不能匡扶君主,下不能治理盗贼!直如酒囊饭袋!”那博士越说越起劲,几乎把朝会当成了文士聚会的月旦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脸的大义凛然。
“停!”刘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那博士一怔,终于停住话头。
刘骜冷冷道:“朕且问你,若是把司隶校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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