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多看一眼。
从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父亲佝偻着背跪在湿漉漉的路面,玄紫朝服湿透了,皱巴巴地裹身上,鬓角被雪染了霜,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刀枪剑戟环视,羽林郎们执枪持戟地拱卫左右。
郑菀快走了几步:
“阿耶——”
郑斋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声音,抬头果见自家娇滴滴的女儿就这么立在雪中,大麾下摆浸了水,连忙板起脸:
“菀菀,快回去!”
“我不。”郑菀不肯,“阿耶还在受苦,女儿如何能安心回府?”
“胡闹!这岂是女儿家能来的地方!”
郑斋正欲驱赶,却见他那平时磕一磕碰一碰都会含上半包泪的女儿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与路面相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菀菀!”
“阿耶,圣主既罚我郑氏,菀菀身为郑氏女儿,如何能避?”郑菀伏地行大礼,遥遥相拜,雪色丝绸与脏污的地面相触,再起时,已染上了斑斑污渍。
污渍刺痛了郑斋的眼睛:
“镙黛,还不扶你家小姐起来!”
他女儿阖该是踏玉堂站金殿的上上人,如何能与这般龌龊为伍?
“阿耶,莫恼,”郑菀转过头,朝他就是一笑,“等跪完,菀菀和阿耶一同回府。”
郑斋眼眶倏地红了,喉头哽了半天,才摇头:
“菀菀——”
话未完,又咽了回去,目光直直向前,怨怼与复杂几乎同时浮现在那张清癯的脸上。
“阿耶?”
郑菀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
红漆高阔的安雎门外,重重的刀枪剑戟里,有一郎君撑着一把水墨伞,顺着长长的玉阶甬道,于一片堆云叠雪里,徐徐而来。
墨发乌瞳,宽袍大袖,浑不似真人。
羽林郎们纷纷垂下了高贵的头颅,郑菀直直地看着对方走近,近得能看清伞柄缭绕的烟雾,近得能看清郎君穿的是……
素纱单衣。
在人人裹厚裘、披重麾的当下,他只披了一件宽袍,看不出料子,却薄如蝉翼,翩翩欲飞。天光雪色落在他洁白的袍子上,泛着微光,于微光里,她只能看到玉雕似的下巴,以及漂亮的下颔线。
“你便是郑菀?”
郎君的声音很好听,如清风拂竹林,玉磬落潺溪。
“你又是何人?”
郑菀睁着一双水眸,抬头往上望,未及看清,便觉眼如针扎一般疼,扑簌簌有泪落了下来。
郑斋强撑起身体,将女儿挡在身后:
“崔望!从前种种,错不在小女,若你有怨,冲老夫一人来即可。”
“怨?”语声似带疑惑,可便是这疑惑,也是极淡的,与他冷淡冰寒的气质如出一辙。“不过如此。”
浅叹被风一吹,一下子便散入了这茫茫雪地里。
郑菀下意识眯起眼睛,不过瞬息,那位冷郎君已经走远了。极目远眺,只能看见宽袍一角被风轻轻拂起,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堪堪一个背影,便已让人觉得宛若谪仙临世。
“阿耶,那是崔望?”
提起崔望,郑菀下意识想起那还未长成的少年郎。
一身青衫灰扑扑的,不知被风尘浸了多久,连脸面都模糊了,可她依然能忆起那双眼睛,灼着恨意与轻蔑,晶润剔透,漂亮极了——如她平时最爱弹着顽的黑玛瑙。
如没记错,当年那个拿着一枚破玉佩,就敢拦她车架,向她堂堂荥阳郑氏女儿提亲的小乞丐,就叫这个名字:崔望。
她还当场赏了他一顿板子,道了一句:“痴心妄想。”
郑斋点头,肯定了她的猜测:
“ 崔氏小儿如今已被圣主封为国师,乃我大梁上上客。”
郑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方舒缓下去的心绞痛,以前所未有之势席卷而来,她捂着心口,只来得及喊上一句:“阿耶,我疼。”
人便软软地滑了下去。
郑斋唬了一跳,慌忙用手去接,可双膝早因久坐没了知觉,直挺挺地也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一阵兵荒马乱里,镙黛尖叫了起来:
“娘子!娘子!大人!快来人啊……”
郑斋挥手:“别管我,速速去请太医!”
羽林郎们也赶了过来,眼看郑小娘子脸如金纸,气若游丝,慌得立时拍马去寻太医,不到半盏茶时间,就裹着太医飞奔而来。
这时,郑菀已经被好好地安置在了辇车上,太医过来掀眼皮、验舌苔,诊了半天脉,才拱手苦着脸道:
“小娘子无病。”
“如何会无病?!我儿喊疼。”
“小老儿无能,实在查不出小娘子所犯何病,不若回府躺上一躺,明日再看?”
郑斋若有所思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太医,挥挥手,让镙黛和太医跟着马车一块将女儿送回了首辅府。
当夜雨疏风骤,大雪将院里的青松压弯了腰,郑菀就着这风声雨声,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活在一本书里,书名为《剑君》。
剑君的名字很巧,也叫崔望。
崔望也有个未婚妻,荥阳郑氏嫡支最末一辈,郑菀,字清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