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一个范长江新闻奖来。任国田换了口气说,你们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还得加倍向焦裕禄同志好好学习学习。郭梓沁说,任书记,你现在的硬件和软件,裕禄同志想当年可是没法跟你比的,我看任书记很快就能学出来,到时你的经验一上报纸电视,全国人民可就要学你任书记了。孔记者笑而不语,目光往山上盯去。郭梓沁刚想再开口,背后就传来贾晓的喊叫声,郭处,刚才横沟乡刘合子村施工队呼叫07,说是有一个老乡拿水窖闹事,还打了咱的人。
在水庙线上,所有的车载对讲机,使用的都是一个频道,为的是某一地出了大事时,就近的协调员之间也好搭把手,互相有个照应。闻声任国田也停下来,眼神在郭梓沁的脸上撞了一下说,肖处长的地面上,又有人横腿扫荡了,唉,麻烦!郭梓沁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摘下棒球帽,摇着说,任书记,刘合子村的麻烦事,一旦闹大发了,肖处长说不定会来找你这个父母官。任国田笑道,找我能解决什么问题。找钱比找什么都管用。郭梓沁道,话虽这么说,可情理也还是要占地方的。任国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算什么?郭梓沁说,任书记,我看你现在还是趁早帮他一把,大家都是自己人,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嘛。任国田眨动着眼睛,想了想没接话。多疑的苗记者,这时往郭梓沁脸上瞥了一眼。郭梓沁看了看手里的棒球帽,又把它戴到头上,含含糊糊地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啊,任书记。任国田皱着眉头,看了郭梓沁一眼,显然是没琢磨出他这句话里的潜台词。郭梓沁见苗记者一劲儿斜视自己,就给了苗记者一个笑脸,然后抖出明白话来点拨任国田,说,你叫那三个大盖帽,往刘合子村跑一趟,这真要是闹停工了,肖处长的日子可就任国田点点头,嗯,吓唬吓唬,也行。郭梓沁道,不行呢,就来点真格的,拿这事给肖处长拔拔腰杆嘛。都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可有时这枪杆子里面也能弄出点感情,我和肖处长,可都是在你地面上吃土地协调这碗饭的,同行未必都是冤家嘛。任国田盯着郭梓沁内容丰富的眼睛,似乎这才明白了他的真正用意,于是转过身,冲着山下喊道,大黄,你们仨,这就往刘合子村跑一趟,把闹事的人铐到县里去。郭梓沁没再说什么,朝山上走去。孔记者好像发现了什么猎物,朝苗记者招招手,然后猫着腰摸了上去。郭梓沁走了几步就停下来,回头张望时,正看见大黄比比划划,叽哩哇啦招呼人上车呢。贾晓在搞恶作剧,冲着大黄的后背拉开双腿,端出一个持枪射击的姿势。大黄上了车,手扒着车门,脑袋探出来喊,那我们上路了任书记!任国田挥挥手,警用面包车发动了,出发了。刘合子村离郭梓沁他们现在呆的地方,差不多有十五公里的路程。
9
就在任国田领着一行人往山上走的时候,在另一条通往刘合子村的沙石路上,沙漠王风风火火地赶着路。车里坐着肖明川和横沟乡岳乡长。在接触过的乡镇干部里,肖明川对这个岳乡长有好感,觉得他比一般的乡镇干部耿直,讲理,有人情味,他曾因乡党委书记扣留农民的土地补偿金处理积压的饭费条子和添这买那的,跟书记吵翻了脸,指责书记这么做是在喝农民的血,一状把书记告到了县里,任国田差人下来调查的同时,把岳乡长召到了县城安慰,党政两头这么一捏掐,总算把岳乡长抖搂出来的事儿再次捆扎入库。从这以后,岳乡长总觉得自己欠乡亲们太多,也对不起石油人,所以说在自己的地面上,农民和石油人一旦发生冲突,他都会主动站出来调解。
岳乡长喃喃说,球个陈跛子,难缠哩,败家子儿,家里存一粒米,他也得捏去赌了。肖明川心里七上八下,愁眉不展地望着车窗外。岳乡长使劲一叹,接着喃喃,咱说你们也是哩肖协调,那补偿金,起初咋就不直接塞到农民手里?绕了几个大圈圈,累死人哩。肖明川下意识看过来,但他没有接话茬。对这个敏感的问题,肖明川也曾思考过,得出的结论是土地补偿金要是直接发到农民手里,地方政府会有说法,地方政府一旦有了说法,工程就不大好干了,而农民要是有了意见,地方政府倒是不用着急上火,稳住各种不利局面的办法他们随便一动嘴,就能甩出几套来。岳乡长说,球个水窖,赖人哩。肖明川说,管线离他家水窖,我猜测少说有五十多米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根本碍不着事,他这是光膀子甩胳膊,硬往热锅边上贴饽饽。
陈跛子家的水窖,在村子北边。沙漠王还没开进刘合子村,岳乡长就看见陈跛子一家散在管沟四周,歇了手的工人们,零零散散地闲呆着。下了车,岳乡长和肖明川匆忙赶过去。肖明川把岳乡长,三言两语介绍给了施工队负责人,负责人拉过一个小伙子说,岳乡长,您看看,都被他们抓挠成啥样了?小伙子攥着双拳,头发脏乱,脸上血里糊拉,左衣袖扯开一条大口子,气得腮帮子直抽搐,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岳乡长抽了一下鼻子,没说什么,沉着脸转身来到陈跛子面前。陈跛子上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圆领老头衫,下身一条土坯色短裤,裤底边都磨出了毛茬儿。陈跛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努力挤出一脸笑说,嘿嘿,是咱岳乡长哩,走走走,家歇着去,喝碗水。说话间,直拿眼角余光轰赶还在地上赖着的老婆孩子。岳乡长还是不给对方好脸色,指着陈跛子鼻头说,你耍球哩,人家石油同志干的是国家重点工程,事大,全世界都晓得,莫说没毁你家xx巴水窖,就是填掉了炸飞了铲平了,又能怎样?真格地麻球烦哩,咱横沟乡的老少爷们,啥时候不晓得让道了呢?陈跛子梗梗脖子,脸色赖赖叽叽,油嘴滑舌地说,轰轰隆隆,轰轰隆隆,伤咱窖根了呢,乡长呀,你跟石油人讲讲,多少赔几个吧。挨打的小伙子,一看乡长镇不住陈跛子,压在肚子里的火气蹿到了脸上,瞪着眼直冲过来,甩着胳膊说,赔个屁,你们打人还有理了?陈跛子见状,嘴也不服软,抖抖膀子,晃晃脑袋,拉开架式说,莫胡说,球怕你哩。肖明川赶紧过来劝小伙子冷静点,小伙子呼呼地喘着粗气,窝囊得直咬牙。就在这工夫,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在场的人,这时就都看见一辆面包警车,拖着一条卷动的黄尘奔过来。陈跛子一家老小,吓得缩成一团。陈跛子的脸色更是恐慌。
警车眨眼间就到了,车门哗啦一声打开,跳下来三个警察,脸色一个比一个拿事。带队的大黄说,出啥事了?我们是县公安局的。岳乡长睃一眼肖明川,眼里涨出几分怨气,像是在说,喊咱来,不管事啊肖协调?你还在咱背后动了县公安!而被岳乡长误解的肖明川,这时蹙着眉头,猜想这十有八九是施工队在自己来之前报了警,于是就在心里怪罪施工队负责人不长脑子,如果县公安抓了人,这件事的处理过程就有可能失控,想不到的麻烦说缠上身来就缠上身来。而受伤的小伙子,可能是觉得来执法的这几个警察的口气和脸色不偏不倚,兴许能讨回公平,腰杆子一挺,身子就硬了起来,一指陈跛子大声说,他无理取闹,阻碍施工,还把我打成这样。大黄把目光移到陈跛子脸上,陈跛子吓得直缩头。大黄一瞪眼,废话没有,干脆利落地说,了得,铐走!陈跛子一听公安上的话不饶人,两条腿就开水锅里的面条了,颤悠到岳乡长面前,扑嗵跪下说,岳乡长,咱知错,咱改,你说说话哩岳大乡长。岳乡长夹了大黄一眼,脸色很生硬。以前在县城里走动,岳乡长跟这个大黄照过面,交情虽说没有几两重,但鼻子碰了脸,打声招呼的余地还是有的。刚刚他见大黄牛逼得一根筋,眼皮子直往上翻,硬是不睬自己,心里挺来气,也就绷出了一副素不相识的面孔,心说咱大小也是个乡长,尿球你哩!
大黄的态度,让肖明川心里吃紧,他清楚眼前这点事,没必要双管齐下,岳乡长的五指巴掌能按住,县公安的人最好别插手。肖明川镇静了一下,走过来冲大黄说,同志一个警察很客气地打断肖明川的话,这是我们黄队长。岳乡长一听喊了黄队长,心说日巴叉,怪不得牛逼呢,原来是戴上了一顶没号的乌纱帽。肖明川笑着改口道,黄队长,您好,我是石油上的肖协调,我叫肖明川。黄队长脸上这才有了点好色,伸来手说,噢,是肖处长吧?肖明川一愣,像是在想他怎么会喊出肖处长来。黄队长说,人,咱铐到县上去问情况,活,你们接着干吧,肖处长。肖明川急忙说,黄队长,没多大事,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点小事,辛苦岳乡长过问一下就行了。黄队长斜了一眼岳乡长,不冷不热地说,横沟乡,也没有跑出洪上县吧?岳乡长脸色涨红,压着一股火,冲还在地上哭哭啼啼的陈跛子吼道,球样,丢咱横沟乡人哩,给咱起来,给咱把支书喊来!陈跛子的脑子,轰一下给岳乡长吼开窍了,听出岳乡长这是在拿事救他,蹲着的身子拱起来,转身要溜。哪走?铐他!黄队长说,脸色再次狠起来。这时不知打哪儿跑来一条短尾巴白毛狗,冲着黄队长叫起来,黄队长一瞪眼说,狗日的,一枪崩碎你脑壳!白毛狗不怕死,一蹿一蹿继续咬叫,后来被一个驼背老汉踢开了。
黄队长——岳乡长不得不开口了。黄队长撇撇嘴说,岳乡长,我想你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妨碍公务吧?哼,铐走!两个警察上来,七手八脚铐住了陈跛子。被拿下的陈跛子一劲儿耍赖,两条腿一退劲,人又倒了下去,嘴里又嚎又叫。四周的工人们,看了这一幕脸上都十分解气。肖明川却是脸色发白,额头上布满细碎的汗珠。陈跛子那蓬头垢面的女人,一看男人给铐住了,就举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抓,疯了一样扑过来,抱住陈跛子那条好腿,死活就不撒开了,哭声响亮。两个警察合力扯开女人。一个警察的大檐帽掉到了地上,被另一个警察踩了一脚。女人在地上滚了一阵,乱糟糟的头发上,灰蒙蒙的脸上,还有抽抽巴巴的短袖小褂上都沾满灰土。女人起来后四下里巡几眼,然后跌跌撞撞跑到水窖口,把一条腿顺进窖里,骑住了,惨声威胁道,敢抓,咱就投井,去见阎王大老爷,告死状!
黄队长僵住了。都怕出人命啊,岳乡长再也不敢硬碰硬了,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软着舌根对黄队长说,铐咱,是咱这乡长失职哩。肖明川也趁机拿好话磨黄队长耳朵,黄队长一时间有些骑虎难下了。岳乡长道,黄队长。咱去县上,咱给书记县长认错儿。女人呜呜的哭叫声,紧一阵慢一阵,地上的陈跛子团缩着,脸都不敢往起抬了。施工队负责人转身巡视了一圈,发现四周的树后墙角,还有手推车和柴禾垛这些地方,都有老乡的脸在晃动,看热闹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于是就小心翼翼往肖明川身边靠,悄声说,肖协调,万万不能让他们把人抓走,村子里都是亲戚套亲戚,关系联关系,抓了人,非乱套不可。眼下工期这么紧,我们是在争分夺秒抢时间干活。
心里窝着的火蹿起来,可是肖明川又不能发作,此时他恨不能一脚把地给跺翻了。岳乡长还在央求黄队长,黄队长还在跟他较劲。身穿工作服的施工队负责人,这时后背上已经给汗水洇出了一片湿痕。负责人一看局面打不开,急得两眼冒火,意识到再这样对峙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这头,于是顾不上跟肖明川通气,拔腿就从人堆里走出来,扑嗵跪下,红着眼圈说,乡亲们,我代表全体施工人员,谢谢大家了,给我们时间干活吧。气象部门说,这一两天内,可能闹天气,而我们还有几十道焊口的活哭的没声了,闹的僵住了,工地上刹时安静下来。岳乡长举目一巡,有几个工人正在抹眼泪,眼窝子禁不住也酸了。黄队长左右看看,脸色就松动了。岳乡长一步步走到施工队负责人面前,扶起负责人,然后拖着碎步子,晃悠着来到黄队长面前说,杀鸡用啥砍牛刀哩,黄队长,咱代表政府给石油人一个交待,咱去投水窖。黄队长眨眨眼,上下打量着岳乡长,左嘴角颤了一下说,你咋还跟帮日弄事哩,岳乡长。岳乡长眼里缓缓流出了泪水。头发散乱,一条腿还在水窖里啷当的女人,傻呆呆望着走过来的岳乡长。肖明川的心,突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刚要冲上去拦阻,就听黄队长闷闷地喊了一声,都回,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