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荤荤地开玩笑。一帮老爷们住在一起见不到女人,不开玩笑他们还能干什么?
老师瞄了马雨冰一眼,怕她不好意思。毕竟是个女孩子,大学都没毕业,还年轻着呢。
但马雨冰神色不动,眼眉都没跳一下。虽说在医生眼里,病人都不是“人”,他们没办法把病人当“人”,那样的话,刀就切不下去了,剪子也剪不下去,还治什么病?医生永远都是冷静的,是客观的,在他们眼里,女人不是女人,男人也不是男人。就算是女医生,上大学的时候就对男人有了彻底而准确的了解,从头到尾摸过个遍,半点没含糊。
马雨冰就这么淡然地看着桌子上的一摞体检卡,第一位,袁一诺。
袁一诺还没进屋,马雨冰和老师就听到他的大嗓门:“嘿嘿嘿,都干什么呢,小点声小点声,瞎嚷嚷啥瞎嚷嚷,像什么样子。站好排,一个接一个。”外面安静下来,袁一诺一挑帘子大步走进来,一抬眼见到马雨冰,当时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就算见到个冲他举着狙击步的敌人也不会这么吃惊,“妈呀”一声就跳出去了,大叫一声:“我靠,是个娘们!”
所以马雨冰对袁一诺最初印象一点也不好。哪有一个青春靓丽的姑娘被人叫“娘们”的?这人粗俗难堪,毫无教养。这一声喊,外面的士兵们炸了锅,急三火四地捡起衣服往身上套。大队长进来时,这些人忙活得正欢。大队长立起眉毛,怒吼:“思想龌龊!都他妈给我脱了!”
结果一众士兵双手背后让马雨冰和老师挨个检查,当真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配合得不得了。而袁一诺,被队长惩罚,光着身子只穿条内裤在操场上跑二十圈。
马雨冰第二次见到袁一诺,是在特种大队最终的遴选。刚开始马雨冰都没认出眼前的人,那简直就是一摊烂泥,衣服破破烂烂,根本辨不出本来的颜色,脸上身上污渍斑斑。袁一诺情况很不好,血压低、心跳慢、呼吸微弱。
模拟的强制监禁、拷打,极度的痛苦和疲累几乎快要摧毁这个人。马雨冰和老师守在角落里,等教官做出最后的判断。教官走过去,轻轻唤道:“一诺,袁一诺?”
那摊“烂泥”微微蠕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有些迷茫,似乎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可以了,你通过考核了。”教官把这句话足足重复了三遍,袁一诺才有点反应,眼中的光渐渐聚焦。马雨冰紧张起来,从刚才几个士兵的表现来看,受过高强度高压折折磨之后,他们会严重失控,痛哭流涕算是好的。当然会被教官及时阻止,交给医生进行简单的身体检查和伤口处理,静坐一个小时再进行心理辅导。
当然每个士兵的反应都不同,可袁一诺是最奇怪的,在之后的几年中,马雨冰也没遇到这样的人。他愣了一会,好像是在脑子里确认几次,这才真正听懂了教官的话。他长长吐出口气,扯动早已干涸得撕裂的嘴唇,居然笑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呢喃一句:“真他妈过瘾。”
教官也愕然了,过瘾?
就在他一愣神的工夫,袁一诺陡然睁开眼睛,长身暴起,对准教官的下巴,狠狠揍上一拳。这一下当真快逾闪电,重逾千斤。教官还以为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哪成想这小子暗中蓄力还能来这一手,猝不及防竟打个正着。教官也不是白吃饭的,立刻勾手还击,谁知袁一诺一击即中,身上所有力气消耗殆尽,一下子又变成一滩泥,软在地上,扶都扶不起来,呼噜呼噜的,居然睡着了。
老师看得呵呵直乐,连马雨冰都忍俊不禁,教官又好气又好笑地踢了袁一诺一脚,最后赞叹似的说:“不错,是个好兵!”
袁一诺果然是个好兵,沉着冷静,机智果敢,不骄不躁,技术全面,军事素养极为过硬,马雨冰总能听到各种各样的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连大队长私底下都说:“这小子,天生就是当兵的料,绝对有前途。”
袁一诺成为一名特种兵后,顺理成章地从义务兵转为志愿兵。在特种部队第三年,执行过一次任务,立了二等功。也就是在那次,马雨冰抢救下他的好搭档王跃海,袁一诺为表感谢,送给她一条子弹和木球做的手链。
也就是在那次,袁一诺暴露了他这个近乎完美的特种兵最重要的缺陷――太重情义。王跃海是在和他一起执行任务时负的伤,袁一诺心里愧疚始终放不下。他不顾大队长阻拦,做手术时一直守在门外,寸步不离,直到最后马雨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对他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他命大,子弹偏离心脏,就差一点点。”
“谢谢,太谢谢你了……”袁一诺情绪十分激动,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转头的一瞬间,马雨冰瞥到他眼角的那点泪光。
事后,袁一诺的心理辅导做了很长时间,勉强过关。听说当时王跃海出事后,他有些失控,没给负伤的敌人一点存活的机会。
不过这些对特种兵来说都不算大问题。第一次出任务,第一次开枪,第一次“杀人”,没有过多地表现出心理负担,能做到这种地步,圆满完成任务,已经很不错了。
一个月后,袁一诺请假回家探亲。一个星期回来,出乎所有人意料,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提出要求转业。
这件事在特种大队传得沸沸扬扬,各种版本的原因都有。马雨冰觉得很奇怪,但没有过多的关注。一天晚饭过后,大家都回宿舍去享受难得的空闲时光。马雨冰办事时偶然路过训练场,在角落的单杠上,看到了袁一诺。
袁一诺正在上面做腹部绕杠,这个动作对他们来说十分简单,做上三四百个不成问题。袁一诺做得很慢,不是靠身体前倾的惯性很快地绕过单杠,而是凭借手臂的力量,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移动。
这种训练方式马雨冰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知怎么就停下脚步。借着傍晚夕阳的余光,见到那个浑身都被镀上一层灿金色的身影,孤独地、执着地、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降下去,又升上来。他每次撑在单杠顶点时,都会顿住,整个人呈现一个完美的斜面,双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袁一诺跳下,曲起手臂担在单杠上,深深地埋住头脸。马雨冰看到袁一诺的肩膀在微微耸动,她看得出,他在哭,无声无息却又心酸不已。马雨冰忽然记起,他就要走了,明天,退伍回家。这是袁一诺留在部队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马雨冰的心一阵阵抽痛,她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到这种揪心的情绪。她猛地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跑过去,紧紧把袁一诺抱在怀里,用女人特有的宽容和温暖,安慰他孤寂痛苦的灵魂。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马雨冰常常会有丝遗憾,如果当时真的冲出去了,结果会不会不同?而又在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不会有任何不同。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
心动时,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