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抗不抗造啊

    晚上九点，整栋楼只有一间办公室的灯是亮着的。

    虞挽把吃完的外卖盒收起来，重新打起精神，点开淘宝，在搜索栏里输入“UI设计代做”。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敲击键盘的声音格外清晰。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光洒在她精致的五官上，皮肤白得看不到瑕疵。

    没过多久，虞挽的微信上收到一条消息，来自她的大学同学陶湘。

    “挽挽，你怎么样了？我让你去淘宝上找代做，你有没有去找啊？”

    虞挽回复了一个“哭泣”的表情：“我在找呢，不知道这么晚了还有没有人接。”

    “心疼你，可别把身体熬坏了。”

    虞挽已经大学毕业三个月了，现在正在一家创业公司工作，公司目前在开发一款手机应用软件，也就是App。

    他们的App正在开发阶段，公司规模也很小，加上老板一共才四个人。虞挽是公司的UI设计师，主要负责软件界面设计。

    为了这款App能早日上线，她这几天一直在加班，三天只睡了六个小时，都没回过家。

    今天临近下班时，产品经理忽然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使得她的设计不得不从头开始，而老板也不管她来不来得及，明天就要图。

    她手里还有公司安排的别的活，根本来不及全部重新做，现在整个人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在网上找人代做，先保证明天能交差还是她的同学替她想的办法。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她问了好几家UI代做的网店，不是客服已经下班，就是得到回复“亲亲，我们这边不接急单呢”。

    正跟同学聊天的时候，她被一个链接的标题吸引，便点了进去。

    这个标题叫“各种UI设计随便做，其他的都是废物”，在一众搜索结果里非常抢眼，透着对同行们浓浓的嘲讽。

    下面有好几个提问。

    ——废物？什么意思？

    ——兄弟，你这么狂的吗？

    提问的显然是被称为“废物”的同行。

    再看商品的月销量。

    零。

    果然，这种怎么看怎么不靠谱，没什么人会去下单的。

    但现在虞挽的选择已经不多了。看店主还在线，她点开了跟店主的聊天界面。看到店铺的名字，她沉默了一下。

    店铺名叫“闭眼做设计”。

    真的很嚣张，作为一名设计师，她都看得想打人了。

    亲，接急单吗？明天早上就要的那种。她问。

    很快，店主回复了，只有三个字：随便接。

    隔着屏幕都感受到了对方的狂。

    虞挽没有立即回复，又找了几家，发现真的没有人这么晚接急单了，才又回到了这家。

    她一行字打完还没来得及发过去，对方大概是看到她“正在输入”的状态，发了一句话过来：别找了，这么晚只有我了。

    被对方猜到自己是去找别家了，虞挽有一点点窘迫。

    现在的淘宝哥都这么聪明的吗？

    接着，狂上天的淘宝哥又来了一条消息：别人接不来这种急单。

    行吧，就你厉害。只要你能做出来，什么都听你吹。

    虞挽发了个可怜兮兮的表情过去，非常真诚：大哥，今晚真的要帮我做出来啊，很急的。你可别坑我。

    店家：信誉店铺，童叟无欺。

    虞挽：不是，您月销量为零，连个评论都没有，显然是没开过张，您是哪来的信誉？

    因为别无选择，虞挽虽然心里存着怀疑，但还是付了款。

    淘宝哥给了她一个邮箱地址。

    把邮件发过去的时候，她还顺便留了个言，让他有不确定怎么做的地方就问，随时保持沟通。

    之后，她开始做其他的。

    将近凌晨一点，虞挽终于把手上的图做完了。她伸了个懒腰，把屏幕切回到淘宝聊天界面。

    邮件发过去之后，淘宝哥就没了声音，这让她有点不放心。

    该不会遇到骗子了吧。

    没过几分钟，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脑袋越来越重，重到手都撑不住了，困意来势汹汹。

    虞挽做了一个梦，梦到那个说话很狂的淘宝哥是骗子，没把图做出来还骗走了她的钱，害她交不出图，老板把她辞退了。她没有工资就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了出来。流落街头的时候，她遇到一个看不清长相的男人，对她说，各种傻子随便骗。

    她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办公室里，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她松了一口气，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凌晨五点多。

    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是淘宝哥发来的，发送时间是四点多。

    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

    她把附件下载下来，打开矢量图文件，顿时困意全消。

    界面干净清爽，精致的细节打破沉闷，完全符合简约美学的标准，界面在保证美观的同时又不会喧宾夺主，分散用户的注意力。

    不光是审美上很出色，技术层面上，光影和渐变的把握很准，控件的圆角漂亮，非常老练。

    这水平，不光是可以甩她这个刚毕业三个月的菜鸟几条街，这完全是大神级别啊。

    原来真的是高手在民间，不可以小看任何一个淘宝哥。

    虞挽震惊了一会儿，给淘宝哥留了言，然后又趴下睡了，一直睡到九点，公司其他人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这一版设计稿交上去，老板很满意。

    不过，已经被工作摧残了三个月的虞挽知道，满意归满意，修改还是要修改的，一个没有经过五六七八九十次修改的设计，是不会被通过的。

    好在修改意见下来得没这么快，她还能轻松轻松。

    下午，虞挽的旺旺收到了淘宝哥的回复。

    这个点，淘宝哥应该是刚起来。

    “还行，随便做的，第一次开张，手有点生。”

    虞挽给他的留言是：大哥，图我收到了！很漂亮！厉害！

    结合上文语境，虞挽：？？

    随便做的？手生？正常人不是都会谦虚一下的吗？

    她又看了一眼店铺名。

    行吧，没说是闭着眼睛做的已经不错了。

    想起找淘宝哥还有正事，她的手又在键盘上敲击。

    “大哥，你是自己单干吗？我看你这店生意不怎么好，这样有一单没一单的很不稳定的，我们是同城，不如你来我们公司？底薪七千加提成，待遇还可以再谈。”

    公司里现在就她一个设计，不光要设计界面，其他平面海报、宣传图，只要是跟图有关的，都是她在做。她处于公司食物链最底层，是个人都能让她作图，她根本忙不过来。老板说过要再招人，但是一直没有招到。

    她看淘宝哥就不错。

    其实她说这些的时候，底气并不足，淘宝哥这水平一看就是有经验的，在市场上，工资起码一万，七千，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上。

    实际上，底薪七千还是她往多了说的，她想着，先把人骗过来再说。他们老板有点抠门，给的工资不高，她自己的底薪也才五千，而且所谓的绩效提成也从来没有发过，她一直留在这里，也是因为没办法。

    好多个通宵的夜晚，她都动过辞职的念头，可是外面招设计师都要有工作经验的，她怕自己离开这家公司后找不到工作。

    比起开网店，有公司胜在稳定嘛。

    等待回复的时候，虞挽有点紧张。

    很快，淘宝哥回复了。他给了虞挽一个意想不到的回复：“我给你一万加上提成，你跟着我干，怎么样？”

    虞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淘宝哥反挖，她盯着那一行字眨了眨眼。

    一个月销量因为自己的光顾刚刚变成“1”的淘宝哥说要挖自己，还会给自己一万的底薪，那可是她现在工资的两倍。

    她想起自己凌晨做的那个梦，梦里的淘宝哥说：“各种傻子随便骗。”

    看来这个梦是预言梦。

    她深刻觉得这个淘宝哥吹牛说大话的水平比他作图的水平还要高，其实他的主职是膨胀到不行的骗子吧？设计只是随便做做。

    她想起出来上大学前，妈妈叮嘱自己时说的话：“只要你不贪，骗子就没有骗你的机会。”

    她决定听妈妈的话，把这句话贯彻到底，不再理淘宝哥。本来，她还想顺手举报一下的，但想想淘宝哥好歹把图做出来了，还做得很漂亮，便决定算了，只是在给了好评之后，在评价里写道：大哥作图技术一流，配得上这么风骚的名字，但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大家要记住，只要你不贪，骗子就没有骗你的机会。

    修改意见没出来，虞挽今天难得能准时下班。

    她在离公司有点远的单身公寓里租了一间房，坐地铁要一个小时。远离市中心的地方租金要便宜很多，同样的钱能让她住得好一点。

    她原来的想法是，工作已经很辛苦了，一定要住得好一点，犒劳一下自己，可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她在家的时间很少，九九六对她来说都是没怎么加班的。

    到家好好洗了个澡后，虞挽趴在自己的小床上，打开另一个电子邮箱，里面有许多封未处理的邮件。

    其实，除了本职的工作外，她私下里还在运营着一个App。

    这款App叫“数字遗产”，是她在大学里和一个计算机系的学长合作的，想法是学长的，她负责界面的美化和交互设计。

    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几乎每个人都拥有微博、微信、QQ、邮箱、游戏等账号，这些账号在人死后无人保管，或者被自动注销，又或者会被亲人家属翻出来，但账号里面很可能存在很多死者想要留下的东西，或者是不想被别人看到的隐私。他们这款应用可以按照用户的要求，在用户死后处理这些数字遗产，销毁或者发给指定亲友。

    她当时觉得学长的想法特别好，非常崇拜他，花了很多精力无偿地帮他设计了界面。

    这款应用在各个平台上的下载量一般，大多是好奇才下载的。评分也不高，满分五分，只有三点八，下面的评论全都是吐槽。

    “界面真的够丑的。”

    “什么垃圾软件，老是闪退。”

    “都一年多没有更新过了，这App是来骗钱的吧？”

    作为“数字遗产”的UI设计师，每次看到有用户吐槽界面丑，虞挽都无话可说。那时候她才大三，半吊子的水平，现在她自己看了这界面都觉得丑。她不是没想过给数字遗产重新画一套界面，可是程序上的事她一窍不通，不会换。

    App到后来没更新，是因为学长毕业后出国读研了。学长走的那天，她没有去送他，也没敢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

    这一年多以来，学长很少跟她联系，仿佛也忘了这款软件应用。

    她一开始独自管理，是舍不得放弃跟学长共同做出来的东西，直到后来，真的有用户去世了。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有四位用户去世，有的是死于病痛，有的是死于意外。

    “数字遗产”的用户都是年轻人，虞挽虽然跟他们素未谋面，但他们的死还是让她觉得很难受，她也感受到了这个App的存在的意义。

    每天，邮箱里都能收到用户发来的邮件，大多是来问：嗨，你们开发者还活着吗？

    还有一些是来报bug的，但程序上的问题虞挽处理不了。

    虞挽翻看着邮件，看到了一个比较眼熟的邮箱地址。

    “你好，莫殷留下的邮件对我来说很重要，你要怎么样才能给我？条件你可以开。”

    这个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发邮件过来了。

    莫殷就是这一年多以来去世的四个用户之一。他是得了癌症死的，在“数字遗产”上留下了一份至今都没有被亲友激活的邮件。

    “抱歉哦，我们要尊重用户的隐私和遗愿，不能随便给您呢。”大概是昨天和今天接触淘宝接触得有点久，虞挽回复的语气都很像淘宝客服。

    “数字遗产”里用户上传的需要保管的数字遗产都是直接加密保存的，她作为管理员也看不到。

    回复完邮件，她看着这个人的头像——白色的底图加上深蓝色的字，小图看不清楚，风格非常像表情包。

    点开头像大图，她沉默了一下。

    上面七个深蓝色黑体加粗的大字是：其他人都是废物。

    她莫名想起了骗子淘宝哥，两人简直狂得异曲同工。

    想到骗子淘宝哥，她就不由得想起他给自己开的一万块的工资。说实话，这个工资还是让她有点心动的。

    这时，“其他人都是废物”又发了封邮件过来：能不能面谈？

    ——不行哦，我们这边提供的是线上服务呢。

    熬夜很伤身，但因为年轻，恢复起来比较快。虞挽好好睡了一晚，第二天，她的气色就已经恢复了。

    来到公司，她跟程序员大哥打招呼，程序员大哥眼前一亮。

    产品经理来了看到她后，说：“哟，小虞，今天好好打扮过了嘛。”

    虞挽朝他笑了笑。

    都说对一个公司的失望从不化妆开始，她之前已经连续好多天素颜去上班了，今天难得有空化个妆，也是想换个心情，重新振作，不然淘宝哥那句“我给你一万”一直回荡在她的脑子里诱惑着她，久久不能消散。

    老板到公司后把她叫去了办公室。

    “小虞啊，你今天气色很不错。听说你昨天六点就下班了。”虞挽的老板是个三十六岁的男人，很精明。

    他们公司是早上九点上班，下午六点下班，中间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午休，不过基本没人休，都是吃完饭就继续工作，下班也很少准时。

    虞挽点了点头，等他继续说下去。

    “年轻就是拼搏的时候，反正你没有男朋友，家也不在本地，下班回去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留下来加加班，多学习学习，你说是不是？”

    虞挽听出来老板是在批评她昨天按时下班了。

    她又没有耽误工作，按时下班有错吗？

    她没有男朋友，家又不在这里，就应该成为那个加班到最晚的人吗？

    她不抗拒加班，但抗拒老板把她的无偿加班当成理所当然。

    虞挽忽然觉得自己今早的妆白化了，在这个公司，除了生气和委屈外，她感受到更多的是失望。

    ——我给你一万加上提成，你跟着我干，怎么样？

    淘宝哥这句话又在她的脑中回响，这次清晰得连语气都有了，就像是一个恶魔贴在她耳边说话，诱惑力十足。

    虞挽垂了垂眼睛掩饰住情绪，再抬眼的时候表情跟平时一样。她直视着老板，说：“我知道了。老板，我们的新设计师什么时候能招到？”

    “你昨天不是准时下班了吗？忙得过来的吧。”

    虞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老板又笑了笑，安抚她说：“设计师我已经在招了，你放心。不过像你这样优秀的很难招到，还要等一等。”

    从老板的办公室出来后，虞挽打开了一个比较大的招聘网站，在上面输入公司名字，搜到了公司发的招聘信息，只是里面没有招聘设计师的。

    她又换了两家招聘网站搜索，结果还是一样。

    说什么很难招到像她这样优秀的设计师，实际上连招聘信息也没发，像她这样任劳任怨的廉价劳动力去哪儿招？

    不过虞挽已经不生气了，也不失望。她的内心无波无澜，关掉网页之后，她就打开旺旺。

    淘宝哥在线。他们的聊天还停留在那句“我给你一万加上提成，你跟着我干，怎么样？”

    “大哥，你那儿还招人吗？”她忐忑地把这行字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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