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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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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匡语湉想,她多幸运,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能遇到爱情带来的极致的喜悦,而她遇到了。

    他们很年轻。

    年轻真好,爱了就是爱了,恨不得燃尽所有,把自己也变成灰烬,就此定格一生一世。

    却不承想,原来有些愿望,真是不能言说。

    说出来,竟然真的就不灵了。

    后来无数的时间里,匡语湉去了很多次香格里拉。

    旗帜依然招展,熟悉的、陌生的人对她说“扎西德勒”,可她再也没在人海中见到那个穿红色球衣的少年。

    一年又一年,许许多多的人都告诉她,说他已经死了,说让她别再欺骗自己,说骨灰盒里装的就是他。渐渐地,她从坚信他还好好活着,到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他只是失踪了,他没有死。直至最后,她麻木地想,只要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他就不算死了。

    这个人曾这样真切地存在于她的生命里,他们那么热烈地相爱,她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4

    周三的时候,匡语湉和孙郁可开车去明德大学附属中学篮球馆。

    比赛比想象中要顺利,匡思敏那队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上半场结束的时候已经领先了对手近二十分。

    麻烦出在下半场。

    对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输急了眼,手渐渐地脏了起来,一直在场上不停搞小动作,被裁判警告了也不肯善罢甘休,动歪心思动到了坐在前排家属后援团的匡语湉身上。

    匡思敏每次进了球都要冲那儿挥手、飞吻,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坐在那儿的一定是她很重要的人。

    所以那球明明应该冲着篮板去的,却不偏不倚,正正砸到了匡语湉的眼睛边上。

    全场哗然。

    “小湉!”

    “姐!”

    孙郁可吓得声音都哆嗦了:“小湉,你没事吧?!”

    匡思敏脚步飞快,立马冲到了台边查看匡语湉的伤势。好在篮球砸在颧骨位置,没伤到眼睛,只是红肿了一大片,看着着实恐怖。

    匡思敏丢开篮球,猛地冲到使坏那女孩身前,被队友及时拉住,一拳挥了空。

    “朱函!”匡思敏咬牙切齿,“你技不如人就玩阴的,你恶心不恶心!”

    叫朱函的女孩满脸毫无歉意,只是耸耸肩,说:“不好意思啊,但我不是故意的。”

    “滚蛋!”匡思敏面目狰狞,手臂上肌肉绷起,像要把人给活活撕开。

    朱函依旧不以为意。

    “算了算了,思敏,比赛要紧。”

    “别理这种人……”

    最后裁判做了调停,朱函吃了警告,被罚下场,比赛继续。

    孙郁可盯着匡语湉颧骨上的伤,那里已经由紫红变成青黑了。

    她担忧道:“我陪你去医院吧。”

    “没事。”匡语湉摇摇头,看着场上时不时分心望过来的匡思敏,料想自己在这里她也没心思比赛,“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就行,等会儿比赛结束了,你帮我送思敏回学校。”

    孙郁可想了想,也好。

    她点头,说:“那你自己小心。”

    匡语湉出赛场后,打车去了离老街最近的三院。

    她不常上医院,也不太喜欢医院,取了号以后就坐在外头的休息椅上等。

    下午的医院人很多,木质椅上坐满了等待的病患,站在匡语湉身边的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孕妇,袖口处露出的一截手腕遍布青紫,看起来像是撞伤了。孩子哇哇啼哭,她费力抱着,额头沁满了汗水,神色无措。

    匡语湉看了两眼,招呼一声,起身让了座。

    孕妇千恩万谢地坐下,连声道谢。匡语湉承受不住这过分的热情,摇了摇头,往边上退了几步。

    她走到科室门口,踮脚往里看,医生被里外好几圈的人包围着,根本看不见人。

    而周围还在吵着——熙熙攘攘的响动,夹杂着婴儿的啼哭,顶头惨白的白炽灯,照着地上幽幽的影,制造出一种令人难以适从的冰冷。

    匡语湉内心没来由地浮上一阵躁郁。

    她抱着手,脚尖轻轻在地上点着,思绪渐渐放缓,回忆汹涌上来。

    医院总会让人想起死亡,提到死亡,匡语湉避无可避地想起宁凛。

    她以为在他死了那么多年以后,她已经可以用一种平静的心情去想他,可此情此景却让她意识到,不可能——无论过去多少年,宁凛始终是长在她心头肉里的一根钉,时光的锤子撬不动它,反而让它越陷越深。

    宁凛啊宁凛。

    他有锋利的眉,桀骜的眼,和张扬的气质。刚认识他的人完全无法把他和“警察”两个字联系到一起。他总是很野,总是会做一些出格的事,大人说他不服管教,他自己不在乎,成天嘚嘚瑟瑟,刚硬反骨,仿佛刀枪不入。

    匡语湉依然记得他的青春期,那是他最自在、最明亮的一段时光。

    那几年,浪迹的天涯客在老街安家后,逐渐开始寻求一种稳定的生活。日子过得再久一点,街坊邻居也慢慢相熟起来。那时匡语湉的家在街东面,宁凛的家在街西面,长街很窄,东西其实只差了几米。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打转,一年有四季,四季都有宁凛。

    草长莺飞,那时宁凛得了假,从警校回来,守在一中门口等她下课,不料却见到了她在江边被人拿着玫瑰花告白的场景。他从没对陌生人动过这么大的气,也从没经受过这种铺天盖地的惶恐和不安,裹挟着难以名状的酸,让他心口阵阵难受。

    他气性大,冲上去就想蛮干,却被她一把抱住手臂,安抚着拖到一边。

    他站在一中的江边,她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小心地凑上去,在他脸颊边落下一个浅浅的吻,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鼻尖,带着一股暧昧的气流。他握着她的手腕,眼神清亮,嘴角噙笑,手指戳她柔软的脸颊,酸楚平下去,他又是那个吊儿郎当的他。

    “小葡萄,你妈妈有没有教过你,亲了别人是要负责的。你答应我,一定要做一个有责任心的人。”

    夏夜虫鸣,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宁凛拿石头敲她的窗户,她家楼层低,离地面只有两三米,宁凛个头蹿得高,在底下伸手接她。

    “别怕,我肯定接得住你。”

    匡语湉咬牙,脚下一蹬跳了下去。宁凛将她接个满怀,然后趁匡母熟睡后骑着自行车带她去了老街街头的夜市,吃彩球冰激凌,或者撒着葱花的小馄饨,有时候还会有彩虹棉花糖和手工捏的糖人。

    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宁凛往往会将车骑得飞快,在她的尖叫声中穿过爬满紫藤花的长巷。风将他的T恤吹得鼓起来,老街的烟火气沾了他满身,但他的味道依旧好闻,是属于男生特有的热腾腾的气息混着洗衣液清爽的味道,贯穿她此后许多年。

    又一年,宁凛迎来毕业季,他在云桐街的烧烤店里和同学拼酒,喝多了,打电话让她接他回家。他的同学听他酒后吐真言,说了一晚上的“葡萄妹妹”,这会儿见了真人,个个都变身老流氓,纷纷调侃她年纪小,说宁凛这是在造孽。

    宁凛随他们嬉笑,自顾自走出店门。

    他身上带着一股酒味和烧烤味,匡语湉觉得太冲,受不了,让他离自己远点。

    可他偏偏越靠越近,还故意揪着衣摆对她扇风,看她的脸皱成包子,笑得格外得意。

    他英俊的脸上已有了属于男人的味道,可笑起来分明又像个小孩儿。

    月亮挂得高高的,他像每个合格的醉鬼一样胡言乱语。

    “造孽?我就要可劲造。”

    岁末年终,老街搭了戏台,年纪大的阿婆和爷爷上去唱戏,暖风机把周围烤得热乎,小桌子上摆满花生瓜子和饮料汽水,人们将戏台团团围住,不时发出一阵爆笑或潮水般的掌声。

    每当这时,宁凛就会偷偷带匡语湉溜到后排,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把她高高扛起。

    匡语湉不好意思,小声问:“宁凛,我重不重?”

    她问这话带着羞涩,宁凛却抓着机会使坏,摁着她的膝盖忽然间猝不及防地往下蹲,她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得失声尖叫,他哈哈大笑,又稳稳地将她重新托起来。

    “重死了,你是不是变胖了?”他说,“哎,我肩膀好酸,感觉手都抬不起来了,你等会儿可要给我好好捏一捏。”

    匡语湉明知他揶揄自己,但她脸皮薄,赌气踢着腿就要往下跳。

    宁凛扣着她的腿,让她坐好不许动:“我都让你骑我头上了,你还不许我说两句?”

    她心里讨厌他总戏弄自己,抬手捏他耳垂,威胁道:“有些话——进了棺材——都、不、能、说。”

    宁凛做害怕状,连声答应:“好好好,不说不说。”

    ……

    那么多,那么多的场景。

    最后凝成一个冰冷的画面,成了她记忆中永生难忘的一刻。

    她被工作人员领着走过殡仪馆的长廊,地面泛着苍白的冷光,每个经过的人脸上都是同样的麻木,麻木地询问,麻木地登记,麻木地将手里的东西交给她。

    “这个就是宁凛的骨灰盒,你在这边签个字,就可以领回去了。”

    ……

    “姑娘。”

    匡语湉呼吸一滞,抬头,视线上移,落在面前女人质朴又局促的脸上。

    是刚才那个孕妇,她粗糙皲裂的手里捏了张号码单,递到匡语湉面前:“你单子掉地上了。”

    匡语湉如梦初醒,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孕妇笑笑:“不用谢。”

    匡语湉把号码单塞进口袋,手指碰到手机,她拿出来,屏幕亮着,时间显示下午四点五十分,离医生下班还有半个多小时。

    此时太阳西斜,晚霞吹响了这一天结束的第一声号角。夕阳光洒在窗边,描摹着她的侧脸轮廓,给她脸上的绒毛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匡语湉把手机放回包里,倚在窗边,扭过头往下看——

    道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忙,世界冰冷无情,生生不息地按自己的规则运转着,轻易没有奇迹。

    匡语湉抚了抚自己眼下的伤口,摇摇头,笑自己——哪有这么娇贵。

    她甩甩头,踩着夕阳光走向楼梯口,甩掉了回忆,也甩掉眼前模糊的水光。

    刚才的心潮难平,快得恍若刹那的错觉。

    5

    医院的电梯附近人满为患,迟迟等不到电梯,匡语湉找了条人相对较少的楼道下行。

    从八楼到一楼,她走得慢悠悠。

    到四楼消化内科,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扶着墙,蹒跚着下楼梯,匡语湉下意识放慢脚步,往旁边侧了侧,给老人让出足够的空间。

    她神思不定,脚下很虚浮,踉跄之间被人从身后狠狠撞了一下肩膀。

    “哎。”

    匡语湉捂着肩,吃痛地惊呼。

    两个留着寸头的男人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掠过眼前,其中一个男人戴了墨镜,另一个没戴。两人俱是行色匆忙,没戴墨镜的那位看起来年纪大了许多,气质沉稳,神色严肃,光看面相就令人感觉不太好亲近。

    戴墨镜的则年轻气盛许多,他走得快,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几步跳过一层台阶,直直来到匡语湉面前。

    “你……”

    他脚步未动,一道身影先他一步走过来,站在匡语湉身侧的台阶上。

    没戴墨镜的那位低下头,问:“小姑娘,你没事吧?”

    这声小姑娘叫得匡语湉有点不好意思,她揉了揉肩,摇头:“没事。”

    男人“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刚刚撞她的男人摘了墨镜,露出周正的眉眼,目光扫了她一圈,说:“喂,你真没事?我不欠人的,正好现在就在医院,你要疼就直说啊,别不好意思,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匡语湉又摇摇头。

    他吹了声口哨:“那就好。”

    年长的男人低声训他:“起东,跟你说过几回了,做事不要这么莽撞冒失。”

    姚起东讪讪地笑,推了下鼻梁上的墨镜:“我这不是担心阿凛嘛,你也知道他自从……”

    说到这个“阿凛”,年长男人的神色一下就敛了不少。他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姚起东。姚起东立即噤声,下意识地看了匡语湉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表情登时浮上一丝懊恼。

    年长的男人手握成拳头,放唇边掩饰性地咳了咳,冲匡语湉微微点头示意,走到姚起东边上拍了拍他的肩,与他并排走下去。

    他在姚起东心里应当是分外有分量的存在,从他宽慰般拍他肩膀开始,后者脸上的懊恼便退散了不少。

    匡语湉放开揉肩的手,待他们走下几步,再保持着两个台阶左右的距离跟着下了楼。

    两人的对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传过来。

    “担心有什么用,他自己不愿意,我们还能把他绑到医院来不成?”

    姚起东说:“不瞒你说老江,我真有这想法。就他那破胃,再不上医院看看,估计黑市都嫌弃。”

    江喻说:“那你绑吧。”

    姚起东苦着脸:“我哪敢动阿凛啊,你看他都这样了……”

    匡语湉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几秒后,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下走。

    “我看他再这么搞下去,这条捡回来的命迟早得还给阎王爷。”

    江喻沉声警告:“起东。”

    姚起东这回脑子转得飞快,当下使劲拍自己的嘴,双手合十,念念叨叨:“诸神莫怪,诸神莫怪,我刚刚就是放屁,各位千万别当真。”

    江喻无奈地摇头,说:“你别想太多了,阿凛做事情有分寸。”

    姚起东皱着眉,想起之前在老房子里见到的人,简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问什么都简单地回几个字就算完,浑身的生气像被抽了个干净,满脸的要死不活。

    那模样,跟等死有什么区别。

    他嘟囔道:“他有个屁的分寸。”

    但也仅限于嘟嘟囔囔,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个所谓有分寸的人,他到底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

    所以有些话,再着急也只能背地里说,当着他的面,他们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们一路下行,来到医院侧门的停车处。

    姚起东走到车前,一手搭在车门上,忽然抬起头对江喻说:“我有时候感觉,阿凛真可怜。”

    江喻一怔,抿紧唇,刚想说点什么,蓦地瞥见车窗上的一角,一个消瘦的人影立在不远处,沉默地望着他们。

    江喻反应过来,声音顿时高了一个度:“起东!”

    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是真的上了心的警告。

    姚起东警觉性不低,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即随着江喻的目光看向后方。

    不出所料,正是他们刚刚谈论的那人。

    他穿着一身灰色大衣,剪裁并不合身,再加之右手空荡,穿在身上仿佛能将人带倒。

    都说人靠衣装,到他这里,衣服反而快把他压垮了。

    姚起东当下有些局促不安:“阿凛,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静静站着,没多少表情:“就刚刚。”

    江喻看着宁凛,抿了抿唇,忽然觉得心酸得厉害。

    宁凛是长相和气质都很奇特的男人,从前他年少轻狂,不看天地,野性难驯到江喻指着他的鼻子骂“老子驯条疯狗都比驯你容易”。可到了现在他却一身孑然,暮气沉沉,眼中风雨不动。没人再能捉摸到他的情绪,也没人再能触摸到他的自我。

    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江喻只希望宁凛能入世俗,看红尘,可等他到了而立之年,江喻又突然无比怀念他那时的年少模样,热忱热血,会愤怒也会狂喜,回忆里的每一帧都格外鲜活炽热。

    谁说热血难凉,可饮的冰够冷,再热的血都会凉的。

    江喻问:“阿凛,你怎么来了?”

    “路过,刚好看到你们,就过来打个招呼。”

    姚起东性子直,抓了把头发,说:“我说你总该上医院了吧,你那身体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反正来都来了,跟我上去一趟。”

    他这语气不客气,干这行久了,说话都跟抓犯人一样。

    回答他的是漫长的沉默。

    姚起东脾气倔,死盯着宁凛,寸步不让,非要他开口同意不可。

    气氛一时凝滞,江喻抬手看了眼时间,打个圆场:“今天医院也快下班了。阿凛,这样好了,反正我和起东最近不忙,等过两天我们陪你上一趟医院,把你这胃病好好看看。”

    江喻从前和宁凛就是亦师亦父的关系,对他到底和别人不一样,始终存了几分敬重。

    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宁凛只好低着头,耷拉着眼,勉强笑了笑,说:“好。”

    姚起东是直肠子死脑筋,非要人把话说清楚:“咱定个时间,到底哪天?”

    江喻说:“四号可以吗?”

    宁凛点点头。

    江喻一拍手:“行,那就四号再来。”

    姚起东这才满意,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招呼他们过去。

    “阿凛,我顺道送你回家。”

    宁凛点点头。

    车子发动,绝尘而去,灰色车身看着就像一粒风中肆意飞扬的尘埃。

    很轻,很薄,飘到匡语湉的眼中,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揭起往事的一页旧章。

    匡语湉难以置信地盯着远去的车辆,心口浪潮翻滚,差点叫出声来。

    她战栗着,狠狠握拳。

    她听到了,他们叫他——阿凛。

    阿凛。

    是哪个凛?

    是凛冽的凛吗?

    是,宁凛的凛吗?

    可是,可是——

    “这个就是宁凛的骨灰盒,你在这边签个字,就可以领回去了。”

    匡语湉的喉头像堵着一口闷气,出不来也下不去,嘴唇因为用力,周围一圈都印着浅浅的牙印。

    她闭了闭眼,想起那天晚上,那扇无论怎么拍打也没有回应的房门,睁开眼,又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傻子。

    傻子,她就是个傻子。

    可是真的,太像了。

    这个世界节奏很快,时刻拥挤不堪,要人们沉于现实的一地鸡毛,天生不许人做无果的妄想,但倘若——倘若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时光逆流,人死复生?

    她来不及看清那人的长相,只依稀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那人弯腰上车前,他的背影萧索,与记忆里的那抹身影刹那重合,除了瘦了些,少了一只手,几乎一模一样。

    单单只是一个背影,已经足够令她陷进回忆无法抽身。

    是因为最近有太多人提到他了吗?还是因为阔别八年,她又开始屈服于汹涌的思念?

    天色昏沉,将暮。

    匡语湉听到很多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陷于一种微妙的痛感之中,感受心口仿若针刺,远远胜过脸颊上的肿痛。

    她咬紧唇,打开手机,记录下一个待办事项。

    【四号,上医院。】

    冬天的时候,晚上八点多天就很黑了。

    老街的冬夜有种慑人的肃静,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暗淡的影,周围静悄悄的。

    孙郁可在下午六点的时候给匡语湉发了消息,告诉她匡思敏不出所料拿了冠军,已经回学校了。

    匡语湉没回,她脑海乱糟糟的,脚下往前走着,一直走着,不知怎么回事,又来到那扇熟悉的门前。

    老街在多年前就被政府征迁,但因为规划问题,只拆了街东面,再按照相关方案,征询了住户意见后进行了原址重建。因此一条街上,东面是新楼,西面仍旧保留着老街原本的模样。

    这些年新旧交替,老街的旧人多数都已另寻住处,但因为政府建设做得好,平地起高楼之后,又多了许多新人入住,所以现在老街上来来往往的几乎都是生人,少有熟面孔。

    匡语湉踩着楼梯上楼。

    楼道很安静,除了一个坐在马扎上正在编箩筐的老妪发出的响动,与死寂并无二致。

    老妪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看着面黄肌瘦,细瘦的手臂搭在箩筐边,没多少肉。见到有人上来,她被惊吓到,蜷了蜷身子,眯着眼睛去看匡语湉,认出了她,“哎呀”一声。

    这也是老街的旧人,老妪靠贩卖手编箩筐谋生,从前时常搬个小马扎,坐在街头巷尾,照着暖洋洋的日头,一编就是一个下午。

    每到夏天,年幼的匡语湉从她身边经过,她会用沙哑的嗓音叫住匡语湉,然后摸进屋里,从老式冰箱中拿出一根赤豆冰棍递给她,拍拍她的头,问出一个问了千百遍,但次次都在重复的问题——

    “葡萄啊,什么时候嫁给大宁哥哥?”

    老妪笑眯眯的,摸着手里的箩筐,手指像干枯了的树皮。

    “要记得叫奶奶去喝一杯哩。”

    老迈的声音响在耳边,匡语湉惊觉回神,低下头,对上一双混浊的眼睛。

    “什么?”

    楼道有苍白的顶灯,照在老妪的发间,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笼着半世的沧桑。

    老妪比之前看起来更加苍老,身躯也更伛偻。已经没人记得她是怎么来到老街的,来来往往的异乡客里,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每日只埋头编筐,换点零钱讨生活。

    听说她前些年身体差下去,眼睛看不太清东西,精神也大不如前,原本就有些痴呆,现在瞧着越发严重。

    “葡萄,阿婆记得你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就是大宁了,以前给你吃冰棍,你都要留着给他。这街里街外的,就你最疼他。”老妪说,“你都这么大了,现在几岁了哇?和大宁结婚了没有?生了几个娃娃?”

    一堆的问题问得匡语湉一怔,她有些茫然,在深沉的黑夜里恍惚了。

    她几岁了……她好像已经很久都没过过生日,也几乎不再刻意去记自己的年龄了。

    刚才老妪这么一问,她差点脱口而出那句“二十岁”,却转瞬清醒,反应过来,她已经快三十岁了。

    时间比她想的还要残忍,她想起今早对着镜子化妆时,瞥见的眼底的细纹和眼角的鱼尾纹,无一不在提醒着她——

    她已经不再年少。

    匡语湉突然被一种很软却很绵延的悲伤攫取住心脏,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她那时还是二十岁的模样,那人也还会骑着自行车,在她家楼底下用石头敲开窗户,然后一把接住她,带她穿街走巷。

    他明明已经走了很多年,却要她的记忆停留在二十岁,停留在他离开的那一刻。

    匡语湉揉了揉眼底,踌躇了会儿,说:“快了,等结婚的时候,一定叫您来喝酒。”

    老妪笑着点头,感慨道:“结婚好,结婚以后生娃娃。莫要吵架哩,两口子过日子最讲和气,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再把大宁赶回家了。等他回来,阿婆好好说说他,让他给你认错,你快接他回家,他可想你哩。”

    说完,她低下头,露出脑袋旋儿,手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张绿色便利贴递给匡语湉。

    方方正正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人口普查工作,方便请联系……”,后附一串手机号码。

    老妪糊里糊涂的,说话很慢:“葡萄,阿婆给你留个号,下课了找阿婆,阿婆给你买冰棍。”

    匡语湉接过,把那张纸举到眼下打量,仿佛有些眼熟,似乎不久前她也在这扇门前见过它。

    不同的是那张纸是黄色的,这张是绿色的。

    匡语湉抿唇,侧头看着身边紧闭的门。

    门上哪里还有什么黄色便利贴。

    匡语湉愣了,一股不安和战栗席卷了她,她眼前都是回闪的碎片,有医院里遇到的那个独臂男人,也有听到的一口一个“阿凛”,甚至还有宋老师的儿子,他用稚嫩的声音说着“有个怪物叔叔在学校门口转来转去”。

    匡语湉强迫自己压制下心中的期待,指着紧闭的大门,涩着声音,期期艾艾道:“阿婆,这扇门上的纸呢?”

    老妪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说:“给人拿走啦。”

    匡语湉屏住了呼吸,心口被冰冷麻痹的感觉慢慢攥紧,顺着涌到脑海,神经末梢都在隐隐胀痛。

    所有的期待和渴望快要压不住,她立在那儿,几乎无法思考。

    她迎着老妪的目光,掐着嗓子问:“谁拿走了?”

    老妪有一瞬的疑惑,偏着头回想。寂静的夜里,她的眼睫因思考而微微颤动,这细小的动作落在匡语湉的眼中,都显得太过清楚。

    扑通,扑通。

    匡语湉的心跳开始加速。

    有什么东西撞击在心口,快要破出,又好像有谁拿着一把锤子,正在缓缓敲击她的心脏。

    良久。

    “啊,我想起来了。”老妪恍然。

    “还能是谁呢,阿婆说了,夫妻不吵架,吵架伤和气。大宁都等你很久啦,你快去接他回家。”

    周遭一切都很安静,唯独剩下老妪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走廊,又被夜色模糊。

    “这上头的纸就是大宁拿下来的。”

    老妪笑笑:“是宁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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